如果不是因為當時的祖國積貧積弱,民不聊生,哪個安土重遷的中國人,會愿意背井離鄉,遠渡重洋,在異國他鄉忍受那無盡的剝削、暴力和系統性歧視?
甚至這段沉痛的歷史,至今在西方主流敘事中仍被輕描淡寫地扔在一邊,湮沒在過往的塵埃里。所以,才會在此時此刻,被眼前這個法律意義上的“同胞”,以這種不帶惡意卻更顯隔閡的方式輕易提起。
她相信,如果現在坐在這里的是一位非裔美國人,就算萊納德再口無遮攔,也絕不會以如此輕松的口吻去調侃那段黑暗的奴隸貿易史。
這個念頭閃過的瞬間,她下意識地側頭看向萊昂。
果然,他臉上那層被新疆艷陽鍍上的健康紅潤,此刻已褪得干干凈凈,顯出一種近乎虛弱的蒼白。他眉頭緊緊鎖在一起,形成一道深刻的豎紋,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條僵直的線,下頜骨的線條繃得如同巖石。她幾乎能透過他臉上的皮膚,看到他緊咬的后槽牙。
他背靠著座椅,雙手在身前十指交叉地放在腿上,這樣一個看似放松的姿勢,楊柳卻清晰地感覺到,身邊這個男人仿佛一張被拉滿的弓弦,每一根肌肉纖維都處于極致的緊繃狀態,那沉默的軀殼下,似乎正壓抑著即將噴薄而出的、巨大的情緒能量,隨時可能爆發。
不能再讓萊納德信口開河了!
楊柳立刻開口,聲音清脆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認真,巧妙地接過了話頭:“說到這個話題,萊納德,請原諒我需要稍微糾正一下你的看法。我們中國確實擁有悠久的歷史,但能發展成你今天看到的模樣,過程絕非一帆風順,充滿了外人難以想象的艱辛與奮斗。”
她微微頓了一下,找到一個他可能更容易理解的切入點,“你不是剛才提到硅谷的華裔工程師都是出名的工作狂嗎?你猜猜,他們這種刻苦耐勞、追求卓越的性格特質和精神傳統,是從哪里繼承而來的?”
萊納德居然真的被這個問題吸引了,他摸了摸滿是胡茬的下巴,認真思考了幾秒,然后用力點了點頭:“嗯!你說得很有道理!他們確實非常、非常勤奮。我在美國的時候也注意到了,很多中國人開的便利店和中餐館,好像永遠都在營業,我幾乎沒見過他們關門休息。”
“都是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嘛,”楊柳順勢將話題導向更溫和的方向,語氣也輕松下來,“本質上,和你旅行途中還不忘拍攝視頻、努力經營頻道補貼路費,是一樣的道理。”
萊納德果然被帶偏了,立刻咧開嘴,露出一個標志性的、帶著點傻氣的開朗笑容:“哈哈,是這樣沒錯!雖然現在頻道的收益還不算多,但至少能覆蓋一部分旅行開支了,我很滿意!”
趁著萊納德沉浸在小小成就感的喜悅中,楊柳用眼角的余光飛快地掃了一眼萊昂。
他緊鎖的眉頭似乎舒展了一些,緊繃的下頜線也略有放松,雖然依舊沉默,但那股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的張力,總算緩和了下來。
楊柳在心里長長地、無聲地舒了一口氣。
好險……這位萊納德先生,雖然咋咋呼呼,每一腳都精準地在萊昂的雷區上蹦迪,但好歹是個能撬開話題的“工具人”,要是真被萊昂一怒之下趕下車,她上哪兒再找這么好用的一個“助攻”去?
眼看萊昂依舊沒有開口的打算,車內的氣氛因為剛才的話題顯得有些凝滯,楊柳只得再次承擔起暖場的重任,將話題引向更安全的領域:“對了,萊納德,你在吐魯番玩得怎么樣?都去了哪些地方?”
一提起旅行見聞,萊納德的熱情瞬間復燃,腦袋點得像小雞啄米:“aazg!unbelievable!(太棒了!難以置信!)我覺得吐魯番真是個神奇的地方!不知道為什么,好像專門去那里的外國游客不算多。說實話,我選擇去那里,一開始只是因為從北京飛過去的機票比其他地方便宜很多。”
他聳了聳肩,坦誠得可愛,“但現在我覺得,這絕對是我做過最正確的決定之一!而且最幸運的是,還在路上遇到了你們!”
楊柳想起他之前在路邊頂著烈日、徒勞的豎著大拇指的狼狽樣子,忍不住笑著提醒道:“說到這個,正好給你一個在中國旅行的小貼士。你想搭車的時候,站在路邊豎起大拇指這個手勢,在這里不太通用。通常情況下,這個手勢在中國更多是表示‘太棒了’、‘贊一個’的意思。”
她模仿了一下豎大拇指的動作,繼續說道:“所以,如果你下次還想嘗試搭車,建議你直接朝著來車的方向,友好地揮揮手,成功率可能會高很多。”
“oh!y
god!”萊納德恍然大悟,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發出清脆的響聲,“原來是這樣!怪不得剛才我在路邊的時候,有好幾輛車經過,車里的人不僅沒停車,還沖我笑著豎大拇指!我當時還有點莫名其妙,以為自己看錯了!啊,真是太感謝你了,楊!”
他極其自然且迅速地給楊柳的名字做了簡化。
楊柳聽到這個突如其來的昵稱,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但還是坦然接受:“不客氣。”
就在這時,一路上大部分時間都保持著沉默的萊昂,忽然開口了。他的聲音不高,卻像一塊投入溪流的冰塊,瞬間打斷了車上逐漸升溫的熱情。
“不好意思,打斷一下,”他側過頭,目光平靜地看向楊柳,語氣是一貫的認真,聽不出什么情緒,但用詞卻刻意強調了某個身份,“我的司機兼導游,最近的加油站你知道在哪里嗎?車上的油量指示,似乎不太樂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