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邙山的春霧漫過石碑時,柳氏正蹲在那塊刻著“歸”字的石頭前,指尖拂過碑縫里長出的谷苗。這是從西域泉眼移栽來的忘憂谷,穗粒泛著淡淡的粉,風吹過時,香氣漫得很遠,聞著讓人眼皮發沉,像要把前塵往事都忘在霧里。
“李大人說,這谷種是淑妃當年特意培育的。”蘇明軒站在霧里,身影被水汽洇得有些模糊,他手里拿著半塊蛇紋玉佩,是從李大人扇骨里找到的,與安王世子的那半塊拼在一起,正好組成完整的“歸”字,“碑下的墓室,應該就是淑妃想回來的地方。”
墓室的石門上,刻著幅巨大的星圖,北斗七星的位置被換成了七株谷種,從和歡谷到桂花谷,最后一株是忘憂谷,穗尖正對著碑上的“歸”字。柳氏讓人用忘憂谷的秸稈灰涂抹石門,灰粉落處,星圖漸漸顯露出另一層刻痕——是西域的地形,蛇形礦脈像條銀鏈,一端連著北邙山,一端系著泉眼之母。
“原來如此。”李大人的折扇抵在石門上,扇面的北邙山雪景與刻痕重合,“淑妃想讓谷種沿著礦脈回家,讓中原與西域的土地,通過谷根連在一起。”他的指尖劃過忘憂谷的刻痕,“忘憂谷的失憶特性,不是害人的,是為了讓那些記恨太深的人,能放下過去。”
這話在烏孫草原得到了印證。一個曾參與過搶糧的牧民,誤食了忘憂谷做的餅,醒來后忘了仇恨,卻記得怎么種和歡谷,還主動教西域的年輕人耕地。“他說夢里總看見片谷田,”烏孫姑娘轉述時,眼里閃著光,“田埂這邊是中原的麥子,那邊是西域的谷子,長得一樣好。”
但麻煩也隨之而來。龜茲的樂師們發現,長期接觸忘憂谷的香氣,會忘記樂譜里的變調,彈出來的曲子總是平平穩穩,少了以前的激昂。“就像被磨平了棱角,”樂師首領撥動琴弦,調子單調得像滴水,“這樣的音樂,怎么能鼓舞人心?”
更讓人憂心的是疏勒的商隊。有商人運忘憂谷經過沙漠時,竟忘了水源的位置,差點渴死在途中。“這谷種不能隨便種,”商人躺在醫帳里,嘴唇干裂,“得有解藥才行,不然走南闖北的人,忘了路就完了。”
王院判的醫帳里,正熬著一鍋奇怪的湯藥,里面煮著和歡谷的秸稈、桂花谷的花蕊,還有忘憂谷的根。“解藥就在根里,”他用勺子舀起藥汁,棕褐色的液體里浮著層油花,“忘憂谷的根須吸收了礦脈的金屬,正好能中和穗粒的毒性,讓人記起該記的,忘了該忘的。”
李大人在扇骨里藏的,正是解藥的配方。配方的最后寫著:“歸者,非獨人歸,谷亦歸也。種忘憂于北邙,使兩地之谷交相歸,怨自消。”字跡是淑妃的,旁邊還有行小字,是李大人母親的批注:“夫人言,忘憂者,非忘事,乃忘怨。”
蘇明軒讓人在北邙山與蛇穴谷之間,種了條忘憂谷組成的“歸谷道”。谷道兩旁,每隔三里就種一棵解藥樹,樹上掛著和歡谷的秸稈編的鈴鐺,風吹過時,鈴聲能讓人保持清醒。“這樣既能讓想忘的人忘,又能讓該記的人記。”他站在谷道,看著遠處的石碑,“淑妃的意思,是讓土地先和解,人自然會跟著和解。”
柳氏在泉眼之母的位置,發現了淑妃埋下的個青銅罐,里面裝著最早的忘憂谷種,罐底刻著行字:“吾歸北邙,谷歸西域,待谷歸北邙,吾魂亦歸西域。”罐口的塞子是用和歡谷的秸稈做的,已經和青銅銹在了一起,像個密不可分的整體。
“她早就想好了。”柳氏將谷種分給眾人,“讓忘憂谷在兩地來回種,混著和歡谷與桂花谷,慢慢就會失去失憶的特性,變成普通的好谷種。”
秋收時,歸谷道的忘憂谷果然變了。穗粒不再泛粉,香氣也變得清甜,聞著讓人安心,卻不會失憶。李大人站在谷道中央,將兩半蛇紋玉佩埋進土里,上面蓋著層忘憂谷的秸稈。“這樣,它們就永遠在一起了。”他的折扇展開,扇面上的北邙山雪景里,已經長出了西域的谷種,渾然一體。
北邙山的“歸”字碑前,來了很多人。有中原的農夫,有西域的牧民,手里都捧著自家的谷種,撒在碑下的土里。柳氏看著不同的谷種在土里糾纏發芽,突然明白“歸”字的真正含義——不是誰回到誰那里,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共同扎根在這片土地上。
泉眼深處的歌聲,在那晚變得格外清晰。守倉人說,歌聲里有淑妃的聲音,還有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像是針娘。她們唱著《種谷謠》,歌詞里的“回家”,指的不是回到某個地方,而是回到土地的懷抱,回到谷種最初生長的模樣。
忘憂谷的最后一縷香氣飄過歸谷道時,蘇明軒仿佛看見淑妃和針娘的影子,并肩走在谷穗之間,手里的谷種撒向兩邊,落地就長出新的禾苗,一直長到天邊,分不清哪里是中原,哪里是西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