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烏鎮,晨霧裹著運河的水汽漫過青石板路。顧家生扶著腰踏出翠玉樓時,檐角滴落的露水正砸在他锃亮的皮帶扣上,發出一聲輕響。
四哥!
程遠從對面茶館竄出來,武裝帶斜挎在青年單薄的肩膀上。他咧嘴露出兩顆虎牙,手里油紙包著的定勝糕遞過來半塊:
新鮮出爐的,我剛吃了幾塊,老好吃了,你嘗嘗。
顧家生接過糕點,注意到程遠脖頸處未消的胭脂印。這小子昨夜分明也跟著叫了姑娘,此刻卻精神得像是吸足了晨露的柳條,到底是小三養的種,生的五大三粗,天生的打手。
報告連長!
程遠突然并腿敬禮,眼角卻還噙著笑,一排排長程遠請求歸隊。
顧家生一愣,轉而笑了起來:
“德行,歸隊吧。”
程遠,顧家生從小“丁對丁”,“蛋對蛋”一起碰到大的發小。比他小三個月,跟老顧家一樣,他爹也是地主老財,不過程二少沒顧四少爺好命。程二少爺是他爹在外養的外室生的,上頭還有個哥哥,所以程二少爺注定繼承不了他老子的遺產。不過用程二少爺的話說:
“老子稀罕那幾塊破地?男子漢大丈夫有能耐就要靠自己闖出來。”
這話嘛說的那叫一個豪氣沖天,但該伸手找他老子拿錢的時候也絕不很含糊。嗯程二少也是中央軍校畢業生,他當年是跟著顧四少爺前后腳上的軍校。
這一次顧老財給顧四少爺奔走的時候,程二少爺也是磨著程地主大洋開路,幫他活動了一番,最后如愿安排到了顧四少爺一個部隊。用程老二的話說,老子反正就認你顧老四了,你去哪,我去哪。好兄弟一輩子,要發達一起,要死也要死一塊。
哎,孽緣啊。
晨霧中的烏鎮西柵牌坊下,顧家生抬手看了眼腕表,瑞士產的浪琴軍表,表蓋內側刻著中央軍校第十期畢業紀念。他深藍呢料的軍官制服在晨光中格外醒目,領章上黃銅色的二字與上尉銜星閃著微光。
來了。
程遠突然挺直腰背。他那件同樣制式的軍裝右胸別著射擊優等生徽章,腰間的德制武裝帶卻松松垮垮,程二少總嫌軍校規范太拘束。
石板路盡頭轉出個穿土黃色軍裝的軍官,領章上一顆三角星隨著步伐晃動。少尉在五步外立定敬禮:
報告長官!暫七十二師參謀處少尉張明遠,奉命迎接長官換裝入伍。
顧家生回禮,這個少尉張明遠年約三十左右,長的濃眉大眼,一副干練的軍人形象。
顧家生注意到張明遠敬禮時右手虎口的老繭。這是常年練習槍械留下的痕跡。
師部派了車在碼頭等著。
張明遠指了指石板路盡頭,一輛蒙著帆布的福特卡車停在河埠頭,駕駛室里穿軍裝的司機正用棉紗擦拭擋風玻璃。
程遠吹了聲口哨:
喲,美國貨啊。
他三步并作兩步跳上卡車踏板,帆布簾子掀開的瞬間,車廂里整整齊齊碼著二十幾個彈藥箱,箱蓋上金陵兵工廠民國廿五年制的黑色戳記還泛著油墨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