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靜蹲在醫院走廊的長椅邊,指尖順著兒子東東外套上的褶皺慢慢撫過。那道折痕是方才小家伙在檢查床上蹭出來的,她撫了一遍又一遍,像是要把那點不規整都熨帖平整。指尖觸到布料上細密的紋路,恍惚間竟像是摸到了自己此刻七上八下的心——每跳一下,都帶著點發慌的顫。
“東東,咱們回家吧。”她抬起頭,聲音壓得極低,像怕被走廊里穿堂的風卷走。
小不點的眉頭立刻擰成個小小的疙瘩,手指無意識地摳著長椅邊緣磨得光滑的木紋,仰起的小臉帶著孩童特有的執拗:“可是媽媽,趙叔叔說讓我們等他的呀。他說搶救完就來的,還說要給我看他口袋里的機器人貼紙呢。”
陸靜沒料到兒子會揪著這話不放,喉間像是堵了團浸了水的棉花,發不出清亮的聲音:“趙叔叔在忙正經事呢,手術臺上的時間哪說得準。咱們等不起了,媽媽晚上給你熬小米粥,放你愛吃的南瓜丁,你昨天不是念叨好幾回了嗎?”
東東沒再吭聲,只是被她牽起的小手,指節悄悄蜷了蜷,把媽媽的手指攥得更緊了些。那點力道不大,卻像根細針,輕輕刺在陸靜心上——孩子什么都懂,只是不說。
走出醫院大門時,風卷著淡淡的消毒水味撲面而來,陸靜的腳步頓了半秒。身后那扇玻璃門里,隱約能聽見護士推著治療車走過的轱轆聲,那聲音里藏著她整個少女時代的兵荒馬亂。十五歲的她,曾舉著半融化的綠豆冰棍,在籃球場邊追著穿白襯衫的少年喊“趙汀文你跑慢點”,那時的陽光落在他發梢,連風里都飄著甜;可現在,她連回頭看一眼那扇門的勇氣都沒有。
當年的橫沖直撞早被生活磨成了小心翼翼。離異帶娃的身份像件洗舊的衣裳,總覺得穿在身上不夠體面;而他呢,是眾人眼里捧著的天之驕子,母親是中將,自己是名醫。那些差距像張細密的網,纏得她喘不過氣。她怕自己一回頭,眼里那點沒藏住的期待,會在對上他眼睛時碎得連自己都拾不起來。
被媽媽拽著往前走的東東,仰著小臉瞅著她的側臉。明明昨晚媽媽講起趙叔叔給她遞飯團的事時,眼角眉梢都沾著笑,像藏了顆偷偷剝開的糖,連說話的聲調都比平時軟;可此刻,媽媽的嘴角抿成了條緊繃的線,連平日里會彎起的眼尾,都垂得平平的,像是被什么東西墜著。他不懂大人心里的彎彎繞,只知道媽媽好像突然不開心了,連牽著他的手都有些涼。
操作臺前的水龍頭還在滴滴答答淌水,趙汀文低著頭,指尖反復搓洗著指縫里的血漬。白大褂的袖口沾了點淡粉色的碘伏,是剛才搶救時不小心蹭上的,像朵沒開好的花。他抬手看表,時針已經越過約定的時間一個鐘頭,表盤上的秒針還在不緊不慢地跳,敲得人心頭發慌。
扯掉橡膠手套往檢查室走時,白大褂的下擺掃過走廊的長椅,帶起一陣極輕的風。推開門的瞬間,空氣里只剩下消毒水的冷味,連東東剛才玩過的聽診器都被放回了托盤里,規規矩矩的。
檢查床上的藍色床單疊得整整齊齊,桌角的處方單還壓在那只銅制鎮紙下——那是他當年在國外進修時特意帶回來的,上面刻著細密的回紋,此刻卻顯得孤零零的。旁邊的小凳子也空著,那是他剛才特意讓護士搬來給東東坐的,當時還叮囑“找個帶靠背的,小孩子坐高凳子不安全”。
“趙大夫。”路過的護士輕聲打招呼,見他望著空房間出神,又補了句,“那位女士半個多小時前就帶孩子走了,說等不及您,臨走前還問了句您搶救的孩子有沒有事,我說脫離危險了,她才松了口氣呢。”
趙汀文“嗯”了一聲,走到桌邊拿起那張處方單。紙上的字跡力透紙背,是他慣有的工整,可此刻看著,卻像爬滿了細密的刺。他拉開椅子坐下,指尖無意識地轉著那支黑色鋼筆——筆桿上還留著個歪歪扭扭的小太陽刻痕,是中學時陸靜硬塞給他的。記得那天她漲紅了臉,把筆往他手里一塞就跑,聲音飄在風里:“給你當護身符,考大學肯定能考上!”
思緒忽然飄回那個蟬鳴聒噪的夏天,她舉著根快化完的綠豆冰棍,追在他身后跑過籃球場,額角的碎發被汗打濕,貼在臉上,卻仰著脖子大聲喊“趙汀文我喜歡你”。那時的風都是熱的,吹得人心里發漲,連陽光都帶著點甜。可現在,她連一句“我等你”都吝于說出口。
是矜持嗎?還是那些顧慮早已在她心里生了根——他母親是中將的身份,她離異帶娃的境遇,東東每次見他時怯生生攥著衣角的樣子……甚至,她對他或許從來都不是喜歡,只是年少時把他當成了遙不可及的月亮,如今月亮真的靠近了,她反倒怕被那清輝照出自己的窘迫。
鋼筆在指間停住,筆帽磕在桌面上,發出一聲輕響,像敲在空蕩的房間里。他摸出手機,通訊錄翻到“悅悅”的名字時頓了頓,指尖懸在撥號鍵上片刻,才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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悅悅剛走出秦家的朱漆大門,手機就響了。看到屏幕上“趙汀文”三個字,她愣了愣才接起,語氣里帶著點意外:“趙大哥?”
“號碼是你大哥給的。”他像是怕她追問,先堵上了話頭,聲音聽不出太多情緒,“東東的藥忘在檢查室了,我讓學生取了送到你哥那兒,你抽空給帶去。”
悅悅心里咯噔一下——昨晚陸靜還跟她念叨,說趙汀文記得她中學時不愛吃香菜,特意交代食堂做湯時單獨給她盛,連蔥花都少放了些,怎么轉眼就生分了?她忙說:“趙大哥,你不知道二姐家地址吧?我發給你,讓學生直接送過去多方便,省得繞圈子。”
“不用了。”他的語氣忽然硬了些,像是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執拗,“我這邊走不開,病人還等著。”
電話掛斷的忙音像是敲在心上,悅悅握著手機站在原地,望著秦家緊閉的大門。門環上的銅銹在陽光下泛著暗綠的光,她忽然懂了——有些距離,從來都不是一張地址就能縮短的,就像隔著歲月的河,誰都怕先邁出那步,濕了鞋。
趙汀文終究還是自己去了藥房。藥袋拎在手里,沉甸甸的,塑料袋的提手勒得指節有些發白。他沒讓學生跑腿,也沒去悅悅哥家,反倒鬼使神差地開車往靖君的辦公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