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芷那帶著哭腔的驚呼,如同投入剛剛平息風暴的湖面的一顆石子,瞬間打破了慈濟堂內因張清遠狼狽離去而殘留的些許凝滯氣氛。
“石婆婆?!”蘇沐雨臉色一變,方才面對張清遠時的溫婉從容瞬間被凝重取代。她甚至來不及與林玄、秦越人招呼,提起裙裾便疾步向診室沖去。石婆婆是慈濟堂收留的流民中一位年邁孤寡的老嫗,性子溫和慈祥,幫著做些力所能及的雜務,很得眾人喜愛。她若出事,絕非小事。
林玄與秦越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均看到了對方眼中的沉肅。方才那場激烈的理念之爭,在真正的病患生死面前,顯得遙遠而微不足道。兩人也緊隨蘇沐雨身后,快步走向診室。墨離皺了皺眉,猶豫了一下,也收起了工具,跟了上去。鐵牛則自發地守在了診室門口,警惕地掃視著四周,以防再有如張清遠那般不開眼的人前來打擾。
診室內光線稍暗,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混合著草藥與衰老氣息的味道。簡陋的床榻上,石婆婆蜷縮著,身上蓋著一層薄被。她雙目緊閉,臉色是一種極其不祥的灰敗,如同蒙上了一層死氣沉沉的塵土。嘴唇干裂發紺,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破風箱般的嘶啞聲,每一次呼氣卻又如同游絲般微弱,仿佛隨時都會斷絕。阿芷正跪在床邊,小手緊緊握著石婆婆枯槁冰涼的手,淚珠在眼眶里打轉,小臉上滿是驚慌與無助。
“蘇姐姐!林玄哥哥!秦先生!”阿芷看到他們進來,如同見到了救星,“石婆婆下午還好好的,幫著曬了會兒草藥,說有點頭暈,就回來躺著了…剛剛…剛剛我叫不醒她,摸著好燙,可手腳又冰涼冰涼的…”
蘇沐雨已經坐到床邊,纖細的手指第一時間搭上了石婆婆枯瘦的手腕。她的眉頭越蹙越緊,指尖傳來的脈象讓她心頭一沉。
“脈象…浮大而數,重按卻…空豁無力!”蘇沐雨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這是典型的危候,“觸其肌膚,身熱如炭,但手足厥冷至肘膝!此乃真寒假熱,陰盛格陽之象!病入少陰,危在旦夕!”她迅速翻開石婆婆的眼瞼查看,又探了探其頸項溫度,臉色愈發凝重。
此時,門外傳來一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眾人回頭,只見去而復返的張清遠正站在診室門口,臉色依舊帶著幾分倉皇后的蒼白,但眼神卻死死盯著床上的石婆婆,那屬于醫者的本能似乎壓過了方才的狼狽與羞憤。他顯然并未真正離開,或許是在門外躊躇,也或許是聽到了阿芷的驚呼。
“陰盛格陽…少陰危證?”張清遠喃喃自語,下意識地踏入了診室,目光緊緊鎖在石婆婆灰敗的臉上,之前的倨傲被一種凝重取代,“《傷寒論》少陰病篇有載:‘少陰病,下利清谷,里寒外熱,手足厥逆,脈微欲絕,身反不惡寒,其人面色赤…’此患身熱肢厥,脈浮大重按無力,面色雖非赤紅而是灰敗,然其理相通!當急用大劑回陽救逆之品!”他幾乎是脫口而出,引經據典,思路清晰,瞬間展現出了扎實的經方功底。
蘇沐雨聞言,眼中閃過一絲希望。張清遠所言,正是她心中所想。她立刻起身,語速飛快地對張清遠道:“張先生所言極是!此證兇險,非大辛大熱之品不足以破陰回陽!妾身意擬四逆湯合通脈四逆湯化裁,重用附子、干姜,急煎灌服!還請張先生參詳!”她此刻已顧不得之前的嫌隙,只求合力救人。
張清遠精神一振,仿佛找到了熟悉的戰場和證明自己的機會。他快步走到床邊,也伸出手指搭上石婆婆另一只手腕,仔細切脈。片刻后,他重重點頭,聲音恢復了部分鎮定:“脈象確如蘇醫師所言,浮大無根,此乃虛陽浮越,真寒內盛無疑!蘇醫師方藥切中要害!附子當用生者,炮制者力緩難當此急!干姜亦需重用,佐以蔥白通陽!當務之急,速速煎藥!”他迅速報出了幾味主藥及其分量,配伍嚴謹,完全符合經方回陽救逆的法度。
蘇沐雨立刻對門外候著的藥童吩咐下去,以最快的速度抓藥煎煮。張清遠則站在床邊,凝神觀察著石婆婆的每一次艱難呼吸,手指不時探其額溫與四肢溫度,口中低語著《傷寒論》中相關的條文,神情專注,仿佛剛才那場讓他顏面掃地的辯論從未發生過。此刻的他,才真正像一個憂心病患、沉浸醫道的醫者。
林玄和秦越人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林玄雙眸之中,淡淡的清輝流轉,他的“望氣”之術早已開啟。在他眼中,石婆婆周身的氣場極其微弱且混亂。一團代表生命本源的、極其黯淡的土黃色光暈(脾土之氣)被濃得化不開的、冰寒刺骨的灰黑色死氣(陰寒邪氣)重重包裹、侵蝕。更令人心驚的是,在那灰黑死氣的中心,竟有一小簇微弱卻異常刺目的、如同風中殘燭般的赤紅火焰(虛浮之陽)在扭曲掙扎,正是這簇虛火,造成了體表的滾燙假象。這火焰每一次跳動,都讓包裹它的灰黑死氣更加洶涌,仿佛隨時要將其徹底撲滅!而石婆婆的神魂之光,更是微弱得如同即將熄滅的螢火,被絲絲縷縷的灰霧纏繞,正是阿芷感覺到的“纏魂絲”的微弱形態!
“外顯浮熱,內蘊真寒。虛陽外越,如燈將燼,油盡燈枯之兆…陰寒之邪,已錮其臟腑生機,更侵擾神魂…”林玄的聲音低沉而凝重,將他所“見”的景象,用眾人能理解的語言描述出來。
秦越人沒有說話,只是上前一步,伸出三根手指,輕輕搭在了石婆婆冰冷的手腕上。他的指尖仿佛帶著奇異的感知力,并未像尋常切脈那般感受寸關尺的搏動,而是閉目凝神,仿佛在通過這冰冷的皮膚,直接觸摸石婆婆體內那瀕臨崩潰的氣機流轉。
片刻之后,秦越人睜開眼,眼神銳利如鷹隼,聲音斬釘截鐵:“脈象浮大無根是表象!其深部,心脈之處,氣機凝滯如冰,生機幾近斷絕!肝氣郁結如死水,膽氣消散!腎陽衰微,命門火衰!此非單純陰寒內盛,更有疫癘邪氣殘留之穢濁,混雜陰寒,如同冰封之毒,錮鎖臟腑經絡!單憑大辛大熱之藥,恐如烈火烹油,虛陽未回,反可能促其飛散!更可能因其穢濁膠結,藥力難透堅冰!”
秦越人的話,如同冰水澆在蘇沐雨和張清遠心頭燃起的希望之火上。張清遠猛地轉頭,臉上帶著被質疑的慍怒:“秦先生此言何意?此證分明是《傷寒論》少陰寒化之危候!回陽救逆乃不二法門!附子、干姜,千古不易!何來‘烈火烹油’、‘藥力難透’之說?莫非又要用你那‘離經叛道’的金針之術?”他下意識地將秦越人的判斷視為對其經方權威的再次挑戰。
蘇沐雨也面露憂色,看向秦越人:“秦先生,張先生之法,乃經方正途,古籍有載,確有其效。石婆婆此刻命懸一線,是否…”
秦越人目光掃過石婆婆灰敗的臉,語氣沒有絲毫動搖:“經方正途,用于常證常邪,自然有效。然此老嫗體弱年高,又經流離顛沛,元氣早虧。更兼柳溪鎮疫氣雖退,其穢濁陰邪卻已深伏,如同沉渣淤積于其衰敗之體。尋常陰寒,辛熱可破;此等穢濁陰寒混雜之‘冰毒’,非金針導引,難以速通其凝滯之經絡,破其膠結之邪錮!單靠湯藥,藥力未達,其陽已脫!”他語速極快,卻字字清晰,點出了石婆婆病情的特殊性——非純寒,而是疫后體虛,穢濁陰寒夾雜錮結!
“你!”張清遠氣結,但看著石婆婆愈發微弱的氣息,一時竟不知如何反駁。
就在這時,藥童端著熱氣騰騰、散發著濃郁辛辣氣味的藥碗急匆匆跑了進來。濃濃的藥氣彌漫開來,帶著附子、干姜特有的辛烈。
“藥來了!”藥童喊道。
蘇沐雨和張清遠精神一振,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蘇沐雨立刻接過藥碗,小心地扶起石婆婆的頭,用湯匙撬開她的牙關,一點點將滾燙的藥汁喂了進去。張清遠在一旁緊張地注視著,口中默念著回陽救逆的經文。
藥汁灌下不久,在眾人緊張而期待的目光中,石婆婆灰敗的臉上,竟然真的泛起了一絲極其不正常的、如同涂抹上去的潮紅!她原本微弱艱難的呼吸,也似乎粗重急促了幾分!
“有效了!”張清遠眼中閃過一絲喜色,緊繃的神經稍松,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對秦越人判斷失誤的隱晦得意。
然而,這抹喜色和那虛假的“好轉”僅僅維持了不到半盞茶的時間!
石婆婆臉上的潮紅迅速褪去,轉為一種更加可怕的青灰!她喉嚨里猛地發出一陣劇烈的、如同被扼住咽喉的“咯咯”聲,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抽搐起來!剛剛喂下去的藥汁混合著暗褐色的穢物,從她嘴角不斷涌出!原本粗重些的呼吸瞬間變得極度微弱,幾乎細不可聞!那層籠罩在她臉上的灰敗死氣,驟然加深!如同回光返照后的急速衰敗!
“婆婆!”阿芷嚇得失聲尖叫。
“怎么會這樣?!”蘇沐雨臉色煞白,手中的藥碗差點掉落,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和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