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霧天,清晨的一聲雞鳴及時地將熟睡的人喚醒了來。
年關的喜慶像一層薄薄的金粉,勉強糊在程家老屋斑駁的墻面上,老幺程何勇早早就起了床,先是換了新衣服,又將頭發抹了發油,打扮得很是精神。
出門打工許久,今年大家難得闊氣一回,之前老幺一家就準備好了要給族里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封上不薄的紅包,連帶著徐碧的臉上也多了幾分真切的笑意。
堂屋的桌上擺著從廣州帶回來的稀罕糖果,旁邊那個幾乎半張桌子大小的搪瓷盤子,里頭還散放著幾個橙紅橘子,還有掰開只剩一大半的柚子。空氣里彌漫著一年到頭最松弛的煙火氣,然而,這松弛底下,始終繃著一根無形的弦。
臘月二十九,鎮上逢大集。老幺特意叫上程樹青和禾霞、小為止去看熱鬧,徐碧瞅準了這個空當,一把拉住正收拾碗筷的裴淑,臉上堆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親熱。
“老幺媳婦啊,別忙了,走,跟媽出去一趟。”
裴淑心里“咯噔”一下,手上還沾著油膩,笑得勉強:“媽,去哪兒?這碗還沒洗干凈的……”
“洗啥子碗,天天洗也沒見洗出個金孫來!”
徐碧習慣性地不耐煩,后來想起來意,就壓著嗓子,手像鐵鉗一樣箍住她的手腕,態度強硬道:“媽帶你去看個老中醫,隔壁村老劉家的媳婦,喝了三副藥,就生了對雙胞胎兒子!”
原來是這樣,裴淑的臉霎時白了,下意識地想掙脫:“媽……不用了,為為才多大,我也沒得精力再去照顧一個,要不然等老幺回來再說……”
“生兒子是天經地義的事,就算他來找我,我也是這樣說!”徐碧眉毛一豎,旋即又強行按捺下去,換上一副苦口婆心的面孔,“媽是為你好,為我們程家好,老幺現在是風光,可沒個兒子,這風光就是虛的,你忍心看他以后在兄弟面前抬不起頭?被村里人笑話?”
那句“抬不起頭”像針一樣扎在裴淑心上,她看著婆婆混濁卻銳利的眼睛,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力量再次包裹了她。
在這個院子里,“孝”字大過天,婆婆徐碧的意愿就是不容反駁的綱常。她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默默地解下圍裙,被徐碧半拉半拽地拖出了門。
集市上人流如織,喧鬧聲卻仿佛隔著一層膜。裴淑被徐碧拉著,穿梭在擁擠的人潮里,只覺得渾身冰冷,她想起了為為,也不知道現在老幺把她帶到了哪里去耍……
“到了,待會兒你別多說,一切都聽老神仙的。”徐碧神神秘秘地指著不遠處的屋子。
那間藏在巷子深處的“診所”,光線昏暗,空氣中彌漫著古怪的草藥味和香火氣息,還未靠近裴淑就產生了想要轉身逃走的想法,可徐碧一眼看穿她心思,直接硬是將人拖到了凳子上。
“老神仙,勞煩您看看?”
坐堂的老者須發皆白,眼神卻精明得嚇人,先是瞥了裴淑一眼,隨后才摸著手腕號脈,嘴里念念有詞:“宮寒,脈象弱,需得下一劑猛藥,溫補,驅寒,方能易孕得男……”
徐碧在一旁聽得連連點頭,虔誠極了。
最后,她們拎著幾大包用粗糙黃紙包好的草藥走了出來,沉甸甸的,散發著濃烈刺鼻的氣味。徐碧心滿意足,仿佛已經抱上了大孫子,而裴淑看著那幾包藥,覺得它們不是草藥,而是即將被強行灌入她身體、腐蝕她意志的毒物。
可她無能為力,甚至連拒絕的話語都說不出來。
回到家時,老幺他們已經回來了,正逗著小為止玩。程何勇見裴淑臉色蒼白,手里還提著藥包,眉頭立刻皺了起來:“這是搞的啥子,是哪個不舒服?”
徐碧搶著回答,聲音里帶著邀功的喜悅:“還能是哪個,多虧了我想起給你媳婦抓補藥,是那老神仙開的方子,保證明年這時候,咱家就能再添個大胖小子!”
堂屋里瞬間安靜下來,程樹青呆愣在原地,程禾霞連忙懂事地抱著小為止走開了。老幺的臉沉了下去,他看向裴淑,看到她悄然握緊了手,眼神里滿是屈辱、疲憊和一絲無可奈何。
夜里,躺在那間熟悉的舊床上,裴淑背對著老幺,肩膀微微聳動,再也不像往日一樣熱情,甚至這幾天連八卦都沒有心思討論。
老幺無奈地長嘆一口氣,伸手扳過她的肩膀,卻不小心摸到她滿臉冰涼的淚水。
“何勇……”裴淑的聲音帶著哭腔和破碎不堪,停頓了一下,才忽然開口:“我們回廣州吧,明天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