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里你媽光是哭,說吵,說欠錢,說日子過不下去了……”
嘎嘎的聲音在黑暗中顯得蒼老而沙啞,“你爸,這是走上歪路,心魔纏身了。”
她側過身,輕輕拍著程為止的背,像小時候那樣,“別怕為為,你媽是個硬氣人,會有打算的……你就在嘎嘎這兒好好吃飯,好好長大。天塌不下來,就算塌了,也有高個子先頂著。”
程為止把臉埋進帶著陽光和皂角氣息的被子里,淚水無聲洇濕了一小片。
黑暗放大了所有的聲響。外孫女壓抑的、小動物般的抽泣直直鉆進心里。嘎嘎鄧玉蘭睜著眼,一動不動。喉嚨里像堵著一團酸熱的東西,咽不下,也吐不出。
眼前晃過女兒裴淑年少時明亮的眼睛,晃過程老幺當年在裴家寫借條時那副“天塌下來我頂著”的架勢……如今,天沒塌,人卻先垮了。她這當媽的,遠在千里,除了收留這個同樣被“塵埃”濺了一身的孩子,竟什么也做不了。
窗外的鎮子還未完全沉睡。遠處傳來火車的汽笛,嗚咽著劃過夜空,由清晰漸至模糊,像把什么帶走了,又像什么也沒帶來。樓上水龍頭沒關緊,水滴落在搪瓷盆里,嗒,嗒,嗒。
她聽著,想著,那翻江倒海的痛心與悲哀,在漫長的沉默和這瑣碎的夜聲里,竟慢慢沉積下來,壓在了舌根。最終,她也只是更緊的,回握住了那只小手。手掌粗糲的繭子,磨蹭著程為止柔嫩的皮膚。
不知過了多久,抽泣聲漸漸停了,呼吸變得綿長。嘎嘎鄧玉蘭仍沒動。她望著窗外,夜色襯出一小盆綠蘿模糊的輪廓。那一點頑固的、沉默的綠意,嵌在無邊的黑暗里,像一聲未被說出口的嘆息,也像一個小小的、堅持著的諾言。
遠處,最后一班進城火車的汽笛,拉長了尾聲,徹底消失在夜色盡頭。
短暫的相聚后,程樹青將母親徐碧開車送回。不過,兩人并未在老家門口見到侄女程為止,隔壁大門也緊縮關閉。
“興許是趕場賣雞蛋了。”徐碧陰沉著臉,走到地壩里的壓水井旁,正要取水喝,哪知水瓢早已被烈日曬得沒有一絲水分。她壓抑著內心的憤怒,握緊鑰匙將大門打開。一進屋,就看到家里的雞鴨都懨懨地縮在廚房的稻草堆里,連頭上的雞冠子都失了顏色。
“養不熟的白眼狼,交代的事沒一樣上心!”
面對母親的斥責,程樹青有些頭疼地找了個凳子坐下,看著桌面上的薄薄灰塵,帶著一絲勸慰道:“畢竟是孩子,說說也就算了。”
兩人罵歸罵,一會又向周圍的鄰居打探了下消息。
“在她嘎嘎那住著呢……”曹家院子的人好心提醒。瞧著徐碧那腿腳不太利索的模樣,搖搖頭道:“那么大人了,還管著做啥子,把自己活好了再說。”
徐碧把臉一橫,回懟:“她媽老漢把人交到我手里,總得有個交代吧!”
邁著一雙小腳,兩人又折騰到了鎮上。按照那人所說,在一棟單元樓下站了會兒,正猶豫著具體的門牌號呢,忽然就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混在一群女生身旁走來,臉上還帶著笑意,雖然臉上裹著一層汗,但眼里的明媚是之前從未出現過的。
“嘿呀,你倒是讓我們好找。”徐碧故意陰陽怪氣地笑了笑,臉上的皺紋疊在一起,看得人有些不適。
程為止旁邊圍著的幾個女生沒有被這一幕嚇到,反倒是瞪著好奇眼睛看過去,問她們:“你們是為為的哪個?”
最近學校一直在宣傳警惕人販子,幾個十來歲的少年都很護著程為止,生怕她被人拐走了。意識到這點后,程為止眨動了下眼睛,忙解釋:“沒事,這都是我的親人。”
女生們“噢”了聲,沖著程為止揮揮手,開心地道別。
少年的歡快氣息稍微驅散了些沉悶的氣氛,小姑程樹青主動從口袋里摸出一袋清風紙巾,細心地幫程為止擦掉額頭上的熱汗,指著不遠處的小飯館熱情招呼:“去,喊上你嘎嘎他們,就說小姑請大家吃飯……”
生活在小鎮上,一般無事都很難出去聚餐一頓,更別說家里出事后,程為止一直提心吊膽地在各處生活,連填飽肚子都很勉強。如今看到程樹青臉上的溫和,好似先前間隔在兩人之間的寒冰也稍微融化許多。
她站在原地躊躇不前,一旁站著的徐碧輕輕推了一把,催促:“快些去,吃個飯都那么磨人!”
幾乎是帶著點報復態度,程為止心想:去就去,這回怕是得吃垮你呢!
一行人到了餐館。墻上貼著鮮亮的印刷海報,里面是各式的招牌菜。
“筍子燉雞和酸辣雞都是這里的特色菜,一樣來一個嘛。”拿著單子的圓臉服務員走來,沖大家介紹菜式,余光掃到了程樹青,立即下意識地喊道:“樹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