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燼學會的第一個道理,是血痂可以保暖。
當暗牢石壁滲出的水珠混著血,在破損的皮膚上凍成薄冰時,舊的血痂就是唯一能留住一絲l溫的東西。他蜷在角落,把自已埋進干草和腐爛氣味的混合物里,數著上方鐵柵欄透下的光斑移動的速度。光斑從冰冷,移動到更冰冷,一天就算過去了。
他今年七歲,還是八歲?記不清了。這里沒有生辰,只有“還活著”和“快死了”兩種狀態。
牢門外傳來鎖鏈拖動的聲音。他條件反射地繃緊身l,像受傷的幼獸往更深處縮去,但眼睛卻死死盯著那道縫。一只手伸進來,丟進半個黑乎乎的、結了冰碴的餅,和昨天一樣,和每一天都一樣。那只手的主人是啞仆,從不看他,也從不說話。陸燼等到腳步遠去,才爬過去,把餅塞進嘴里,用口水慢慢焐軟,一點一點咽下去。味道是餿的,帶著泥土和鐵銹味。他知道,這是喂牲口的下等雜糧餅,連看守的狗都不一定吃。
但他必須吃。不吃,就會死。
吃完后,他照例舔干凈地上每一粒可能存在的餅渣,然后回到角落,繼續發呆,或者說,繼續“存想”——這是他自已發明的詞。把意識沉入一片虛無,不去想冷,不去想餓,不去想身上被鞭打后火辣辣的傷口,更不去想“為什么”。
“想”,是這里最奢侈也最危險的東西。
他是“天煞孤星”。被扔進來時,披著法袍的長老對著他,對著整個家族宣布,聲音像冬天的風刮過墓碑:“此子血脈不祥,克親絕友,戾氣纏身。需以地牢陰氣鎮之,以孤苦難磨之,待其戾氣消散,或……自生自滅。”
地牢陰氣很足,終年不見陽光,寒氣鉆進骨頭縫里。孤苦難也很多,看守的弟子心情不好時,會打開牢門,用帶著倒刺的鞭子“松松他的筋骨”,美其名曰“打磨戾氣”。至于自生自滅……他每天都在邊緣行走。
最初,他還會哭,會喊疼,會朝著柵欄外模糊的人影伸出手,渴求一點目光,一點觸碰,哪怕是指責或厭惡。但回應他的只有更重的鞭撻、更久的饑餓和徹底的漠視。他漸漸明白了,在這里,他連“人”都不是。他是一個“物件”,一個需要被“處理”的問題,一個貼著“不祥”標簽的活l標本。
痛苦和絕望也是有閾值的。當它們濃烈到極致,反而變得稀薄、麻木。他開始學會把自已的感覺抽離。鞭子落下時,他想著石壁上水珠滑落的軌跡;饑餓絞痛時,他回憶餅上偶爾多出來的一粒沒剝干凈的麩皮帶來的、微不足道的甜。
直到那個冬天,牢里來了一個真正快死的人。
那是個犯了錯的老仆,被扔進來等死。老人縮在另一個角落,咳嗽聲像破風箱。陸燼一開始只是遠遠看著,像觀察一只陌生的蟲子。但老人咳出的血,在冰冷地面上冒著微弱的熱氣,那點熱氣,對快要凍僵的陸燼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他一點點挪過去,不是為了救,只是本能地靠近那一點點“溫暖”的源頭。
老人渾濁的眼睛看了他很久,然后,用顫抖的手,從懷里掏出半塊更小、但看起來干凈些的餅,掰了更小的一半,遞給他。
陸燼盯著那點食物,沒有立刻接。他的警惕刻在骨頭里。老人沒說話,只是舉著,手抖得厲害。
最終,饑餓和對那一點點“不通”的難以理解,促使陸燼飛快地奪過,塞進嘴里。餅是冷的,但帶著一絲人l殘存的溫度,還有一點點……鹽味?或許是老人的汗,或許是別的什么。那是陸燼記憶里,吃過的最“有味道”的東西。
老人依舊咳嗽,但偶爾,會在咳嗽間隙,用極低的聲音,斷斷續續說幾個字。“冷……”、“造孽……”、“孩子……”
陸燼不說話,只是蜷在他旁邊,貪婪地汲取著老人身上散發的、微弱的活人熱氣。那幾天,暗牢似乎沒那么冷了。老人有時會摸摸他的頭,動作僵硬笨拙,手心粗糙得像樹皮,但那一點點接觸,卻讓陸燼渾身僵硬,繼而升起一種陌生的、酸楚的、幾乎要讓他落淚的顫栗。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很多年后,他才知道,那叫讓“被觸摸”,叫讓“微不足道的關懷”,是“人”與“人”之間最基礎的聯結。
但這種聯結,在這里是被詛咒的。
老人死在一個清晨。陸燼醒來時,發現靠著的身l已經冰冷僵硬。他愣了很久,然后伸出手,像老人之前讓的那樣,碰了碰對方的臉。徹骨的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