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粒熔鑄著真兵符的谷種埋下的第三夜,打谷場突然起了場濃霧。霧氣里混著和歡谷的清香,濃得化不開,連月光都穿不透。守夜的老漢說,后半夜聽見地里有“咔噠咔噠”的聲響,像有無數粒種子在同時破土,他舉著馬燈去看,只見那埋種的地方,竟冒出株半尺高的稻禾,穗子是純金的,每粒谷都像小太陽,把周圍的霧染成了暖黃色。
“邪門了!”老漢揉著眼睛往回跑,撞見早起挑水的柳氏。她跟著去看時,金穗已經長到齊腰高,穗粒上的西域縮影在霧中緩緩轉動——龜茲的樂師在谷粒里彈著琵琶,于闐的玉匠正雕琢玉佛,疏勒的商人牽著駱駝走過,駝鈴的聲響竟從谷粒里傳了出來,清脆得像貼在耳邊響。
柳氏伸手去碰穗子,指尖剛觸到谷粒,那些縮影突然定格,金穗“唰”地矮了下去,變回普通和歡谷的模樣,只是穗軸比尋常的粗,摸上去冰冰涼涼,像握著塊沒焐熱的金屬。“這是兵符在顯形。”她想起針娘信里的話,從懷里掏出個小巧的青銅羅盤,盤針不是指向南北,而是圍著金穗轉圈圈,針尖在盤面上畫出個螺旋紋,正好與蛇形礦脈的走向重合。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蘇明軒帶著王院判趕來。王院判一見到那株谷禾就臉色發白,后退半步撞到了水桶,水灑在地上,竟順著土縫滲下去,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響。“這下面……是蛇形礦脈的支脈。”他聲音發顫,“我當年給薩滿當學徒時,聽老礦工說,礦脈深處有處泉眼,水是活的,能把金屬泡成谷種的模樣,也能把谷種煉成兵器。”
正說著,金穗突然劇烈搖晃,穗粒里的西域縮影開始扭曲,龜茲樂師的琵琶斷了弦,于闐玉佛裂了縫,疏勒商人的駱駝倒在地上。柳氏的羅盤針瘋狂轉動,最終指向地下三尺的地方。“泉眼在發怒。”她迅速從藥箱里取出包東西,是用三十種和歡谷秸稈燒成的灰,“針娘說,若金穗異動,就用混著西域香料的秸稈灰鎮住它。”
灰撒下去的瞬間,地面震動了一下,泉眼的位置冒出串氣泡,水里浮起片殘破的絲帛,上面用回鶻文寫著:“金穗顯,兵戈止;泉眼枯,萬骨枯。”王院判認得這字,是蛇穴谷薩滿的手筆,“這是當年老薩滿立下的誓約,說若有天兵符化作金穗,西域就該罷戰歸農,否則泉眼干涸,西域將顆粒無收。”
蘇明軒讓人拿來鐵鍬,順著氣泡的位置往下挖。挖到丈許深,鐵鍬“當”地撞上硬物,清掉浮土,露出塊青石板,板上刻著條盤繞的蛇,蛇眼是兩顆紅寶石,正對著泉眼的位置。石板下傳來潺潺的水聲,帶著股奇異的甜腥味——那是礦脈泉水特有的氣味,混雜著金屬與谷種的氣息。
“要掀開嗎?”挖土工握緊鐵鍬,手心全是汗。柳氏盯著金穗看,那些扭曲的縮影漸漸恢復正常,樂師重新彈起琵琶,玉匠補好了玉佛,駱駝站了起來,只是商人的臉上多了道疤痕,像被谷芒劃了下。“該看的總要看見。”她蹲下身,用手指摳石板邊緣的縫隙,“針娘說,泉眼里沉著面鏡子,能照出每個人心里的兵戈。”
石板被撬開的剎那,一股白霧噴涌而出,裹著無數細小的光點,落地后竟長成了小小的和歡谷苗。泉眼不大,像口深井,水面平得像鏡子,果然映出了眾人的影子——蘇明軒的影子里,腰間別著枚谷穗形狀的令牌;王院判的影子手里,捧著本沒有字的書;柳氏的影子旁,站著個穿薩滿服飾的女子,眉眼與針娘有七分像。
“那是針娘!”王院判失聲叫道。影子里的針娘朝柳氏笑了笑,遞過個陶罐,罐口飄出的霧氣凝成行字:“泉眼的水,要摻著金穗的露水澆田,西域的土地才肯長和歡谷。”
金穗的頂端,果然凝結著顆碩大的露珠,折射著日光,像顆小珍珠。柳氏踮起腳摘下露珠,滴進泉眼里。水面蕩開漣漪,影子里的針娘舉起陶罐,將水灑向四周,打谷場上的和歡谷堆突然“活”了過來,谷粒滾落在地,生根發芽,瞬間長出片齊膝高的稻禾,穗子全是金色的,與泉眼邊的金穗一模一樣。
“原來如此。”蘇明軒望著成片的金穗田,“兵符不是用來調兵的,是用來播種的。”王院判的影子里,那本無字書突然顯出字來,是他當年被迫寫下的制毒配方,此刻正被泉水泡得漸漸模糊,“看,你的罪被洗掉了。”
王院判摸著自己的影子,老淚縱橫:“我就知道,針娘不會讓我一直背著這罪孽……”他突然想起什么,往泉眼里扔了塊東西,是從《毒經》續篇上撕下的最后一頁,上面畫著抗生菌的培育圖,落水后立刻化了,水面浮起層綠沫,被金穗的根須悄悄吸了進去。
霧氣漸漸散去,金穗田的邊緣,冒出些西域特有的作物——龜茲的葡萄藤纏著和歡谷的秸稈,于闐的玉蘭花落在稻穗上,疏勒的駱駝馱著谷種,正往霧深處走。柳氏的影子里,針娘的身影慢慢淡去,臨走前指了指泉眼深處。蘇明軒往水里看,泉底沉著個東西,像面青銅鏡,鏡面刻著密密麻麻的谷穗,每穗的顆粒數都不一樣。
“是西域諸國的田畝數。”柳氏數著鏡面的谷穗,“每穗的顆粒,正好是該國能種植和歡谷的畝數。”她突然明白,針娘早就算好了一切——兵符化作金穗,泉眼提供水源,連各國能種多少谷都定好了,哪里還有打仗的理由?
挖土工突然喊起來:“穗子上的縮影動了!”眾人看去,金穗的谷粒里,西域諸國的人都放下了兵器,拿起了鋤頭,樂師彈著琵琶伴奏,玉匠把玉料雕成了谷倉的模樣。王院判的影子里,無字書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把鋤頭。
蘇明軒彎腰從泉眼里舀了瓢水,水接觸到空氣,竟變成了金色,澆在地上,立刻長出叢新苗。“該通知西域諸國了。”他看向柳氏,眼里的笑意像泉眼的水波,“就說蛇穴谷的誓約應驗了,兵符長成了金穗,再想打仗,先問問地里的和歡谷答不答應。”
柳氏的影子里,針娘留下的陶罐還在,她伸手去碰,影子突然轉身,往泉眼里扔了顆谷種,水面濺起的水花落在柳氏手背上,涼絲絲的。“我知道該怎么說。”她掏出紙筆,筆尖飽蘸泉眼的水,在紙上寫下:“金穗已生,泉眼未枯,來歲秋收,共嘗新谷。”
字跡落在紙上,竟慢慢滲了下去,像要鉆進地里,順著泉眼的水脈,流遍西域的每片土地。打谷場上的金穗田隨風起伏,穗粒碰撞的聲響,像無數人在低聲應和:“好,好,好……”
遠處的蛇形礦脈傳來陣輕微的震動,像是沉在地下的兵器正在銹蝕,又像是新的根須正在穿透巖層。王院判扛著鋤頭,跟著挖土工去翻地了,他說要趕在雨季前,把泉眼周圍的土地全翻一遍,好種下金穗結出的新谷。
柳氏摘下那株最早長出的金穗,穗軸上的金屬涼意漸漸褪去,變得溫潤,像塊貼身戴了多年的玉佩。她把金穗插進腰間的錦囊,抬頭時,看見蘇明軒正往馬車上裝谷種,那些谷種里,混著幾顆泛著金光的,是金穗掉落的谷粒。
“走吧。”蘇明軒朝她揚了揚馬鞭,“去告訴西域,該種地了。”
馬車駛離打谷場時,柳氏回頭望了眼泉眼,水面的鏡子里,她的影子旁,針娘的影子又出現了,正彎腰往泉眼里撒著什么,細看竟是些細小的、帶著翅膀的谷種,像群金色的蝴蝶,要往西域的方向飛。
原來所謂的兵戈,從來敵不過一顆想發芽的種子;所謂的盟約,不如一穗沉甸甸的谷粒實在。蛇形礦脈的深處,泉眼還在靜靜流淌,映著天,映著地,映著成片的金穗田,也映著那些放下兵器、拿起鋤頭的身影。
這年的西域,沒有兵書,只有農桑;沒有號角,只有谷穗碰撞的聲響。而那株最早長出的金穗,被柳氏別在錦囊里,隨著馬車的顛簸,輕輕敲擊著她的腰間,像在數著日子,等著秋收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