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九年(1636年)春,陜西米脂縣李繼遷寨。
黃土高原的風裹挾著沙礫,在干涸的溝壑間呼嘯穿行,卷起枯草與塵土,如無數游魂奔走。山巒起伏,寸草不生,唯有一條早已斷流的河床如刀疤橫貫山谷,裸露的卵石在日光下泛著慘白的光。遠處,幾孔窯洞半塌,門板歪斜,像一張張無聲吶喊的嘴。
汪喬年勒馬立于一座低矮墳塋前。他身披鐵甲,外罩深紅戰袍,腰間佩劍未出鞘,卻已透出殺氣。身后五百兵丁列陣肅立,旌旗低垂,無人敢言。墳頭雜草叢生,一塊歪斜的石碑半埋土中,上刻“李海之墓”四字,字跡模糊,苔痕斑駁——李自成祖父,一個默默無聞的農夫,生前未曾踏出十里,死后卻因孫輩之亂,名動天下。
“就是此處?!彪S行風水師顫聲開口。此人姓胡,名守真,原是終南山隱士,因通曉青囊秘術被強征入營。他手持羅盤,指針微微顫抖,指向墳后山脊:“背靠龍脊山,形如青龍昂首;面朝無定河故道,水雖干,氣猶存。左有虎砂環抱,右有案山低伏,乃‘青龍探爪’之穴,主出帝王!”
汪喬年瞇眼望去:山勢確如龍形,蜿蜒起伏,自北向南,龍頭高昂,龍尾隱入群峰;墳塋恰在“龍爪”尖端,藏風聚氣,草木雖稀,卻有一株老柏孤挺,枝干虬勁,如龍須探天。他想起臨行前皇帝密旨,字字如刀:
“賊勢日熾,非人力可制。朕夜觀星象,見熒惑犯紫微,恐其祖塋有異。卿速赴米脂,掘其祖墳,斷其龍脈,焚其骸骨,使其氣絕神散。此乃國之大計,慎之!密之!”
他拔劍出鞘三寸,寒光映日,聲音冷如鐵:“挖!深溝三丈,截斷地脈!凡柏樹,盡伐之!”
兵丁揮鎬掘土,黃塵飛揚。第一鎬下去,土色驟變——本應黃褐的土壤,竟泛出暗紅,如凝血。第二鎬,土中滲出黑水,腥臭撲鼻。第三鎬,一聲悶響,似有空洞。眾人驚退,只見溝底露出一截朽木,形如龍骨,紋理天然成鱗。
胡守真臉色慘白,撲通跪地:“大人!此乃‘龍髓’!若斷之,必遭天譴!”
汪喬年冷笑:“天譴?李闖屠城時,可曾怕天譴?挖!”
三日后,一道深溝橫穿墳后山脊,寬五尺,深三丈,如刀斬龍腰。溝底填以石灰、硫磺、狗血,再覆以鐵釘、銅錢,鎮其地脈。李海骸骨被掘出,置于柴堆,澆以桐油,焚為灰燼,撒入溝中。周圍七十二株柏樹盡數伐倒,樹根連泥挖出,棄于荒野,使其“龍無鱗甲,氣散神消”。
奏報回京,朱由檢略感寬慰。他在文華殿踱步,對首輔溫體仁道:“朕聞李闖近日兵敗于潼關,損兵萬余,或因此舉見效。”
溫體仁躬身:“陛下圣明,以風水制敵,古所未有。”
可三個月后,噩耗如雪片飛至:李自成攻陷洛陽,福王朱常洵被擒。賊軍將其與鹿肉同煮,稱“福祿宴”,分食殆盡。福王世子逃出,哭訴于朝堂:“父王肥逾三百斤,賊割其肉,投釜中,笑曰:‘此肉可養萬民!’”
天下震動,士民痛哭。更詭異的是,同年冬至,北京突降百年未見之暴雪。紫禁城太廟梁柱無故斷裂,轟然倒塌,驚飛滿城烏鴉。欽天監急奏:“龍脈反噬!陛下雖斷賊龍,卻激怒地只,反損我大明氣運!蓋因天下龍脈本為一體,傷彼即傷己。今賊龍雖斷,我龍亦傷,社稷危矣!”
朱由檢不信邪。他派工部重修太廟,又下詔全國尋訪高人,欲“重鎮龍脈”。有道士獻策:“于南京孝陵、鳳陽皇陵各埋七星鐵釘,釘長七尺七寸,以北斗之形布之,可鎖住祖脈?!彼辙k。
又有術士進言:“當于京城四門埋‘鎮國石’,取泰山石敢當之意?!彼嘣?。
可民間已有歌謠流傳,孩童拍手唱于街巷:
“崇禎挖墳斷龍腰,
李闖破城血染袍。
天意難違風水術,
煤山槐樹掛龍袍?!?/p>
朱由檢聽聞,徹夜難眠。他獨坐御花園,看枯荷殘梗,池水結冰如鏡。忽然明白:風水非刀劍,不能殺人,只能誅心。他斷李自成龍脈,實則是斷自己最后一絲僥幸——以為天命可借風水扭轉,以為人力不可為時,尚有玄機可倚。
而他的心,已在無數個“斷龍”與“被斷”的循環中,碎成齏粉。
某夜,他夢回米脂。見李海墳塋處,黑氣沖天,化為巨龍,龍目如炬,直撲紫禁城。他驚醒,冷汗涔涔,窗外雷聲滾滾,似有龍吟。
次日,他召湯若望:“朕欲知,龍脈之說,果真乎?”
湯若望沉默良久,答:“陛下,龍脈者,民心也。民怨如地火,積之愈久,發之愈烈。斷一墳,易;斷天下怨,難?!?/p>
朱由檢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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