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停在寫字樓樓下,吳家寶的身影消失在旋轉(zhuǎn)門后,周玲玲卻沒有立刻離開。她坐在駕駛座上,手指輕輕摩挲著手機屏幕——剛剛存下的那個名字,“吳家寶”,三個字簡單得近乎樸素,卻讓她心頭泛起一陣奇異的暖意。雨不知何時停了,云層裂開一道縫隙,夕陽的余暉斜斜地照進來,在儀表盤上投下一片金紅。她忽然想起奶奶另一句話:“兩度相撞,非孽即緣。”若是孽,怎會讓人心里這般安穩(wěn)?若是緣,又為何兜轉(zhuǎn)半年才重逢?
三天后,周玲玲收到了一條短信,沒有稱呼,只有簡短一行字:“今晚七點,蓮花山公園南門,可以嗎?”她盯著屏幕看了足足一分鐘,心跳如鼓,指尖懸在鍵盤上,刪了又寫,寫了又刪,最后只回了一個字:“好。”
她提前半小時到了公園。初夏的傍晚,風里帶著木棉花的微甜,游人三三兩兩,有遛狗的老人,有追逐嬉戲的孩子,還有依偎的情侶。她站在南門那棵大榕樹下,穿了件淡藍色的棉麻連衣裙,沒化妝,只涂了點潤唇膏——和去弘法寺那天一樣。七點整,吳家寶準時出現(xiàn),換下了外賣服,穿著干凈的白t恤和牛仔褲,頭發(fā)剪短了些,顯得精神利落。他手里拎著一個紙袋,走近時有些局促地撓了撓頭:“不知道你喜歡吃什么,買了杯奶茶,全糖加布丁。”
周玲玲接過奶茶,溫熱的觸感從掌心蔓延開來。兩人沿著公園小徑慢慢走,起初有些拘謹,話題總繞不開那次“撞車”。吳家寶說起自己當時有多慌張,保溫箱里的藥是給一個獨居女孩送的,對方打電話時聲音虛弱得幾乎聽不見,他一路闖了三個紅燈;周玲玲則坦言自己那段時間有多迷茫,年薪五十萬卻覺得人生空洞,連相親都像一場場面試。說著說著,氣氛漸漸松弛下來,他們聊起各自喜歡的書,發(fā)現(xiàn)除了余華和莫言,竟都喜歡遲子建的《額爾古納河右岸》,都為書中那句“馴鹿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而感動過。
走到山頂廣場時,夜色已濃。深圳的萬家燈火在腳下鋪展,像一片流動的星河。吳家寶忽然停下腳步,指著遠處一片高樓:“看,那是南山科技園,我每天送外賣最多的地方。”周玲玲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其中一棟玻璃幕墻大廈正是她公司所在。她輕聲說:“我在那棟樓的二十三層。”兩人相視一笑,原來他們的生活軌跡早已交織,只是未曾察覺。
下山時,吳家寶問她:“你相信命運嗎?”周玲玲想了想,說:“以前不信,覺得人生靠自己打拼。但現(xiàn)在……或許信一點。”她沒說的是,自從第二次撞見他,手背上那個香灰燙出的水泡就徹底消失了,皮膚光滑如初,仿佛從未受過傷。而更奇怪的是,她最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站在弘法寺的香爐前,一粒香灰飄落,化作一只白鴿,飛向梧桐山的方向。醒來后,她查了黃歷,那天正是“天德合日”,主姻緣成雙。
分別時,吳家寶鼓起勇氣問:“下次……還能見面嗎?”周玲玲點點頭,這次她主動說:“明天周末,我知道一家很安靜的書店,要不要一起去?”他眼睛亮了起來,連連點頭。
那家書店藏在華僑城創(chuàng)意園深處,叫“字里行間”,木質(zhì)書架從地板直抵天花板,空氣中彌漫著舊書和咖啡豆混合的香氣。周玲玲常來這里消磨周末,但今天感覺格外不同。吳家寶站在文學區(qū),手指輕輕拂過書脊,眼神專注而溫柔。他拿起一本《許三觀賣血記》,翻到夾著書簽的那頁,輕聲念道:“一盤炒豬肝,二兩黃酒,黃酒給我溫一溫。”周玲玲站在他身后,看著他微微顫動的睫毛,忽然覺得這個畫面比任何奢侈品廣告都動人。
中午,他們在書店的咖啡角吃飯。吳家寶堅持付錢,用的是皺巴巴的現(xiàn)金,顯然是剛?cè)〉墓べY。周玲玲沒爭,只是默默記下他點的每樣菜——清炒時蔬、番茄炒蛋、紫菜蛋花湯,都是最便宜的家常菜。飯后,她借口去洗手間,悄悄把賬單結(jié)了。回來時,吳家寶正低頭看書,陽光透過天窗灑在他肩上,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暈。那一刻,她忽然明白,自己愛上的不是他的善良或才華,而是他身上那種在泥濘中依然仰望星空的姿態(tài)。
他們頻繁見面。周玲玲不再點外賣,而是下班后直接去吳家寶的出租屋。那是個不足十平米的單間,墻壁斑駁,但收拾得異常整潔。床邊堆著幾摞書,窗臺上擺著一個玻璃罐,里面插著幾支野菊花——是他送餐路過山坡時采的。
她第一次去時,他緊張得手足無措,把唯一一張椅子讓給她,自己蹲在床邊削蘋果。蘋果皮斷了三次,他懊惱地抓頭發(fā),周玲玲卻笑得前仰后合。后來,她帶了張折疊小桌和兩個坐墊過去,兩人擠在狹小的空間里,一起看書,一起吃她帶來的便當,偶爾他彈吉他給她聽,音色沙啞卻深情。
三個月后,周玲玲帶吳家寶見了父母。她父母是大學教授,住在羅湖的老小區(qū),書香門第,對女兒的婚事一直抱有極高期待。見面那天,吳家寶穿了新買的西裝,雖然不合身,但熨得一絲不茍。他沒提自己的職業(yè),只說自己在做“物流配送”,重點講了如何通過自學考取了成人本科文憑,正在準備考研。周父周母起初態(tài)度冷淡,直到吳家寶談到對《紅樓夢》的理解——他說賈寶玉不是紈绔,而是看透了功名利祿的虛妄,這觀點竟與周父多年研究的結(jié)論不謀而合。飯后,周母悄悄對女兒說:“這孩子,眼神干凈,心里有光。”
真正讓周玲玲下定決心的,是一個雨夜。她加班到深夜,手機沒電,打不到車,站在公司樓下淋得渾身濕透。正當她絕望時,一輛電動車停在面前,吳家寶穿著雨衣,頭發(fā)滴著水,卻把唯一的雨衣裹在保溫箱里——里面是她最愛吃的糖水。“我就猜你今天會加班,”他笑著說,“特意繞路過來。”那一刻,她撲進他懷里,雨水和淚水混在一起,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就是他了。
婚禮定在次年春天,地點選在大鵬半島的一個海邊小教堂。沒有盛大排場,只有至親好友三十人。周玲玲穿了簡約的白紗,吳家寶租了西裝,兩人手牽手走過沙灘,海風掀起她的頭紗,像一面小小的帆。交換戒指時,吳家寶聲音哽咽:“謝謝你,愿意等我兩次。”周玲玲回握他的手:“因為我知道,第三次相遇,就是一輩子。”
婚后,周玲玲用積蓄幫吳家寶開了家小書店,專賣文學書。
店名叫“撞見”,取自他們的故事。
店里最顯眼的位置,永遠擺著《活著》和《豐乳肥臀》,旁邊放著一塊小木牌,寫著:“緣分不是等來的,是撞出來的。”他們常常一起讀書,一起看海,一起照顧吳家寶的母親——老人后來被接到深圳,住進了他們買的小兩居。一年后,周玲玲懷孕了。產(chǎn)檢那天,醫(yī)生問預產(chǎn)期,她算了算,笑著說:“就是我們第二次撞車那天。”醫(yī)生搖頭笑嘆:“你們的孩子,一定很有故事。”
某個清晨,周玲玲站在書店門口澆花,手輕輕撫著隆起的腹部。陽光正好,海風輕拂,遠處傳來輪渡的汽笛聲。她忽然想起弘法寺的那粒香灰,原來不是懲罰,而是佛祖悄悄塞給她的紅線——一頭系在她手心,一頭牽著那個為陌生人拼命的外賣小哥。
真正的姻緣,在人間煙火最真實的地方:一次莽撞的奔跑,一份滾燙的藥盒,一場不顧一切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