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豐臺一個廢棄建材市場旁,他們租了間十平米的鐵皮屋,月租三百。屋頂是石棉瓦,夏天燙得能煎蛋,冬天漏風如篩子。屋里一張上下鋪,一口鐵鍋,一個塑料桶當廁所。白天,他們翻垃圾桶、收廢紙板、拆舊家電;晚上,睡在漏風的床上,聽著遠處火車的轟鳴,像大地沉重的嘆息。
張大力常夢見老家那棟五層樓——燈火通明,兒孫滿堂。張三抱著兒子教他喊“爺爺”,張四摟著媳婦在院里曬太陽,張五牽著女兒的手去上學。夢里,連院子里的樹都開花了,粉白一片,香氣撲鼻。
可醒來,只有鐵皮屋頂滴答漏水的聲音,混著兒子們粗重的鼾聲。
他開始疑神疑鬼。
鄰居多看他們一眼,他覺得是在嘲笑:“看,老張家四個光棍,住鐵皮屋還裝體面”;
城管驅趕他們,他覺得是故意針對:“別人收廢品不管,偏趕我們”;
連兒子們咳嗽一聲,他都懷疑是不是得了絕癥——肺癆、塵肺、癌癥,一個個名字在他腦子里打轉。
我究竟錯在哪里呢?他仰頭望著漆黑深邃的夜空,嘴唇輕啟,發出低沉而沙啞的呢喃聲,仿佛被砂紙磨礪過一般。他的眼神迷茫而痛苦,似乎想要從這片無盡的黑暗中找到答案。
多年來,他一直默默承受著生活的艱辛與困苦,辛勤勞作,從未有過半分懈怠。他堅守道德底線,從不偷竊搶掠,更不曾虧欠任何人一文錢財。然而,命運為何如此不公,竟然連給他一個妻子都吝嗇至此?
張家已經連續三代都是獨苗,如果到了他這里就斷絕香火,那他豈不是成了家族的罪人?想到此處,一股絕望涌上心頭,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四周一片寂靜,沒有絲毫回應。唯有凜冽刺骨的北風在耳邊呼嘯而過,無情地撕扯著他單薄的衣衫。狂風卷起滿地的塑料袋,它們宛如一群孤獨無助的幽靈,在清冷的月色下漫無目的地游蕩。
寂寥的夜晚,他心情沉重地翻開了從故鄉帶來的那本古老黃歷。歲月的痕跡早已將紙張染成淡黃色,但上面仍保留著父親當年用毛筆寫下的一行細小字跡:張氏祖訓:積善之家,必有余慶。
手指輕輕撫摸著那行字,他突然感到一陣刺痛襲來,眼眶瞬間濕潤。原來,這些年以來,他一心只想著蓋房子、賺錢娶媳婦,卻漸漸遺忘了老祖宗留下的教誨——這兩個字。
如今幡然醒悟,是否為時已晚?
他望向熟睡的兒子們——張三蜷縮如蝦,張四鼾聲如雷,張五眉頭緊鎖,仿佛夢里也在躲人。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輕柔地將被子一角拉起,然后慢慢地蓋到他們身上,仿佛生怕自己的舉動會驚擾到一場美好的夢境。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充滿了關愛和呵護,就像是對待一件珍貴無比、極易破碎的寶物一樣。
窗外,夜幕籠罩著整個北京城,漆黑一片,不見一絲星光。然而,與這無盡黑暗形成鮮明對比的,卻是他那顆比夜色更為深沉幽暗的心。此刻,他心中正涌動著一股無法言喻的情緒,如同一團濃重的烏云,沉甸甸地壓在心頭,讓他喘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