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待室里的目光像被細篩過的陽光,暖融融地落在悅悅肩頭,帶著長輩特有的溫度。老領(lǐng)導(dǎo)們眼角的皺紋里盛著笑意,看著靖司令的女兒端坐在木椅上——脊背挺得筆直如松,肩胛骨收得恰到好處,雙手輕搭在膝頭,指尖微微蜷著,連米白色裙擺的褶皺都透著精心打理過的妥帖,像幅靜置的工筆畫。
即便被滿屋肩扛金星的目光圍著,她眼底的局促也只像投入湖面的細石,漾開一圈淺紋便斂了去。睫毛垂下時,在眼瞼投下淺淺的陰影,遮住了一閃而過的慌亂,只留下面頰那點自然的粉,倒比刻意維持的端莊更顯生動。右手無名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婚戒,那是陸瑾用第一筆津貼買的素圈,磨得發(fā)亮,此刻成了她悄悄定神的依托。
“陸瑾這小子,是修了幾輩子福分?”一位兩鬢染霜的老首長放下搪瓷杯,杯底與桌面輕碰,發(fā)出“叮”的脆響。他抬手拍了拍陸瑾的肩膀,力道不輕不重,帶著長輩對晚輩的掂量:“娶的媳婦不光模樣周正,這氣度,一看就是靖家教出來的好姑娘。”
陸瑾的脊背挺得更直了,耳根泛著紅,嘴角卻壓不住笑意,連說話的調(diào)子都比平時亮了幾分:“是,您說得是。”話音剛落,又覺得該多說點什么,補了句,“她性子靦腆,您多擔待。”
“就知道說‘是’!”另一位老領(lǐng)導(dǎo)捻著手里的核桃,紋路被盤得油光锃亮,笑罵道,“怪不得你岳父老靖總跟我念叨,說你這嘴笨得像塞了棉絮,得讓媳婦好好管管!”
陸瑾無奈地撓了撓頭,指尖蹭過軍綠色的袖口——那袖口磨出了點毛邊,是上次演習時被鐵絲網(wǎng)勾的。他想起岳父看他時那眼神,像在審視一把待磨的刀,后頸就有點發(fā)緊,低聲嘟囔:“我這不是怕說錯話嘛。”
“坐吧坐吧,”資歷最老的首長揮了揮手,指節(jié)因常年握槍而泛著厚繭,“站著倒像是我們這些老家伙欺負小輩了。”
陸瑾挨著悅悅坐下,軍褲的褲線挺得如刀刻,剛沾到椅面便下意識挺直腰背,像根繃緊的弦。悅悅眼角的余光瞥見他緊繃的下頜線,忍不住想起他在家疊被子時的較真——連被角的褶皺都要比著尺子捋平,說是“軍人的體面不能歪”,那時他鼻尖沁出的細汗,和此刻鬢角的汗珠倒有幾分像。
桌上很快堆起了果盤,蜜餞的甜香混著熱茶的霧氣漫開來,甜得有些發(fā)膩。悅悅看著通訊員踮腳添水時露出的半截手腕,那上面有塊淺褐色的疤,像她父親手背的槍傷。她悄悄用手肘碰了碰陸瑾,聲音細若蚊蚋,帶著點不安:“是不是太破費了?”
“部隊里的規(guī)矩,家屬探親都這樣。”陸瑾側(cè)過臉,聲音壓得很低,熱氣拂過她耳廓,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得意,“就是今天來的人……確實多了點。”他說著,目光飛快掃過屋里——光是肩上扛著將星的,就占了大半,個個眼神里都帶著“靖副司令的女兒”這層標簽,看得人心里發(fā)緊。
老領(lǐng)導(dǎo)們的問題接踵而至,從“家里父母身體如何”到“平時誰管家里的油鹽醬醋”,溫和里藏著關(guān)切,卻也像張細密的網(wǎng),讓性子內(nèi)斂的悅悅有些喘不過氣。她指尖掐著裙擺,那是塊細棉布,洗過多次,邊緣有點發(fā)毛,帶著陽光曬過的暖香,能讓她稍微定神。回答時聲音雖輕,卻字字清晰,帶著股骨子里的穩(wěn)當,像她父親教的那樣:“慌什么?站穩(wěn)了就行。”說到“父親”二字時,尾音微微發(fā)顫,像被風拂過的琴弦。
終于找了個去洗手間的借口,陸瑾幾乎是立刻起身,像護著什么珍寶似的帶她往外走。剛踏出招待室的門,帶著沙塵味的風撲面而來,混著訓練場的汗水味和青草香,悅悅深吸一口氣,緊繃的肩膀緩緩垮下來,連呼吸都變得順暢,像株終于舒展葉片的植物。
“還是外面舒服。”她望著遠處列隊走過的士兵,橄欖綠的軍裝在陽光下泛著整齊的光澤,腳步聲鏗鏘得像敲在鼓點上,震得地面都微微發(fā)顫。這里的空氣里有風沙的粗糲,卻比招待室的暖香更讓她安心——畢竟,這是老公和父親都待過的地方,連風里都藏著熟悉的氣息。
“喜歡的話,以后常來。”陸瑾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薄薄的衣料傳過來,帶著點粗糙的暖意,那是常年握槍磨出的薄繭,指腹上還有道淺疤,是上次幫她修書架時被釘子劃的。“我?guī)闳タ次乙郧白〉臓I房,床板上還有我刻的小記號。”
“刻了什么?”悅悅好奇地抬頭,陽光落在她眼睫上,投下淺淺的陰影,像落了層金粉。
“秘密。”陸瑾挑眉,眼底閃著狡黠,像個藏著心事的少年,“等你下次來再告訴你。”他悄悄松開手,從口袋里摸出顆水果糖,剝了紙塞給她,是她愛吃的橘子味,“含著,能舒坦點。”
兩人沿著營區(qū)的路慢慢走,陸瑾指著一棟灰撲撲的平房:“那是機關(guān)飯?zhí)茫顼埖酿z頭是堿水發(fā)的,帶著點澀味,你肯定不愛吃。我以前總偷偷往里面夾咸菜,被炊事班長抓過現(xiàn)行,他用筷子敲我飯盒,‘咚咚’響,現(xiàn)在想起來還耳熱。”他摸了摸耳朵,那里還像留著當年的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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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呢?”悅悅想起家里恒溫的熱水器,有點替他發(fā)愁。
陸瑾的耳尖紅了紅,聲音低了些:“冬天是冷水,第一次洗的時候,我凍得差點跳起來,被班長罰站了十分鐘,說是‘磨練意志’。那風跟刀子似的刮臉,我盯著墻根的裂縫數(shù)磚,數(shù)到第三十七塊時,腿都麻了。”他頓了頓,補充道,“后來習慣了,倒覺得清醒,就是洗完澡往床上鉆時,被子像冰窖。”
“那被子呢?”悅悅想起電視里棱角分明的“豆腐塊”。
“我疊的被子,連續(xù)三個月是全連第一。”陸瑾挺了挺胸,語氣里滿是驕傲,“有次評比,連長還用尺子量過邊角,說‘跟刀切的似的’。其實我前一晚偷偷練了半宿,手指被被角硌出了紅印子,第二天握槍都有點抖。”他攤開手心,那里確實有塊不明顯的淺痕。
“那洗襪子呢?”悅悅憋不住笑,想起他把白襪子洗成灰黑色、還嘴硬說是“戰(zhàn)術(shù)偽裝色”的糗事,眼角都笑出了細紋。
陸瑾輕咳一聲,捏了捏她的手心,力道帶著點撒嬌的意味:“那是意外……洗衣液放多了,起的泡沫把顏色蓋住了,我真不是故意的。”指尖的薄繭蹭過她的掌心,有點癢。他忽然湊近,“后來我攢了半個月津貼,給你買了臺新洗衣機,帶高溫煮洗的那種,就不會洗花了。”
正說著,一排巡邏的士兵列隊走過,步伐整齊得像用尺子量過,靴底砸在地上,發(fā)出“啪”的脆響。有幾個年輕士兵的目光忍不住往悅悅這邊瞟,像被磁石吸住,被帶隊班長低喝一聲“向前看”,才猛地回神,齊刷刷地轉(zhuǎn)頭,耳根卻悄悄泛紅。陸瑾抬手敬禮,掌心朝前,指尖繃得筆直,班長回禮時,眼神里帶著揶揄的笑意,像是在說“陸參謀好福氣”。
“對了,我?guī)Я藥坠夼莶恕!睈倫偤鋈幌肫鹫拢樕系男θ莸诵霸撍徒o誰?”她特意選了個青花瓷的罐子,罐口纏著紅布,是母親教的“討喜樣兒”,里面的蘿卜干切得方方正正,是陸瑾愛吃的脆口款。
陸瑾苦笑,指了指招待室的方向:“屋里那些領(lǐng)導(dǎo),個個都是我上級,論資排輩,都得送。”
悅悅的臉垮了下來,嘴角撇了撇:“我只帶了五罐。”早知道該多腌兩罐的,母親說“禮多人不怪”,果然沒錯。她低頭踢了踢腳下的小石子,“早知道把泡菜壇子扛來好了。”
“留一罐給我那幾個兵,”陸瑾刮了下她的鼻子,指尖帶著點薄繭,蹭得她鼻尖發(fā)癢,“上次野訓,他們啃了七天壓縮餅干,回來聞見你送的泡菜香,差點把壇子都舔干凈。剩下的給岳父,他老人家門路廣,知道該分給誰,省得你我弄錯了規(guī)矩。”他忽然想起什么,“對了,岳父上次還念叨,說你腌的酸豆角比食堂的爽口,配粥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