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陽鐵西區的深秋總裹著股子化不開的苦。煤場運煤車駛過,車斗顛落的黑末子在風里打著旋兒,落在修鞋攤的木板上,像撒了把受潮的芝麻。張建軍佝僂著背,錐子在皮鞋幫里鉆了個來回,線抽得“嗞啦”響。他膝蓋上墊著塊硬紙板,上面壓著半只開了膠的棉鞋,那是早晨收的活計。
攤子是塊磨得發亮的榆木板,搭在兩條瘸腿長凳上。左邊堆著打開的鐵皮盒,裝著黑膠、鞋釘和半瓶漿糊;右邊摞著待修的鞋,有掉跟的皮鞋、開線的膠鞋,還有雙紅絨面的棉鞋,鞋幫繡著朵歪歪扭扭的牡丹——應該是哪個老太太給孫女兒納的。
“建軍。”沙啞的喚聲從風里飄過來。張建軍抬頭,見是對門住的王奶奶,拄著根藤條拐杖,手里攥著雙千層底布鞋。鞋幫磨得薄如蟬翼,大腳趾處頂出個雞蛋大的洞。
“王奶奶您坐。”他挪了挪長凳,騰出塊地方。手指捏起鞋,粗糲的指腹蹭過布面,“這鞋底子早該換了,您咋不早拿過來?”
“不是怕麻煩你么。”王奶奶往鐵盒里摸硬幣,“我就這點兒錢……”
“啥錢不錢的。”張建軍接過鞋,錐子在鞋底扎出個眼,“我給您墊層橡膠,再納道線,保準再穿仨月。”他的手指在鞋幫上翻飛,粗針腳卻齊整得像機器軋的。陽光透過梧桐葉的縫隙漏下來,在他后頸投下斑駁的影——那里有塊淡粉色的疤,是十年前被鐵板燙的。
收攤時,鐵盒里躺著十七塊八毛。張建軍數了三遍,把零錢捋平塞進藍布工作服口袋。回家要繞半條街的菜市場,他想買二斤前槽肉熬油,再扯二尺藍布給兒子補校服。兒子小濤上小學了,最近總說校服膝蓋破了露膝蓋,他老婆秀芬在紡織廠三班倒,每月掙四百塊,夠交煤氣費和兒子的課本費,老娘的藥錢卻總得拆東墻補西墻。
老娘的床在里屋,潮乎乎的被褥散著股中藥味。張建軍推開門,見老人正盯著墻上的全家福發呆。照片里,他和秀芬抱著剛滿月的小濤,身后是租的八平米小屋,墻上貼滿了他修鞋的廣告。
“娘,今兒收攤早。”他扶老人坐起來,倒了杯溫水,“明兒我去菜市場挑條肥點的鯽魚,給您熬湯。”
老娘咳嗽兩聲,枯瘦的手攥住他手腕:“建軍,要不咱別干了……我這把老骨頭……”
“說啥胡話。”他幫老人掖好被角,轉身時瞥見床頭的藥瓶,標簽上的字被磨得模糊,“錢的事兒有我呢。”
出了門,暮色已經漫上來。鐵西區的路燈次第亮起,昏黃的光裹著煤塵,把街道照得像浸在茶里的陳皮。張建軍收拾攤子,錘子、錐子叮叮當當地收進工具箱。他沒注意到,街對面“大眾浴池”的陰影里,幾雙眼睛正盯著他。
“刀疤強”趙大強蹲在小賣部門口,左臉的刀疤從眉骨斜到下頜,像條扭曲的蜈蚣。他吐了口煙蒂,火星子在夜色里一明一滅。“那修鞋的,還沒滾?”
“強哥,他今兒收得早。”馬仔阿彪湊過來,“要不咱今晚就去……”
“急什么。”刀疤強彈了彈煙灰,“那片地兒,開發商明天就要動工。這老東西占著地兒,咱拿不到那五萬塊。”他站起身,皮夾克上的金屬扣撞出脆響,“帶倆人,去會會他。”
張建軍扛著工具箱往家走,路過渾河大橋時,聽見身后有腳步聲。他回頭,見三個影子從路燈下晃出來,為首的臉上有道疤,在暮色里泛著青。
“張師傅,生意不錯啊?”刀疤強踢開腳邊的小馬扎,皮靴碾過一顆鞋釘,“咔嗒”一聲。
張建軍攥緊工具箱的背帶:“強哥,這月的管理費……”
“誰跟你要管理費?”刀疤強嗤笑,煙頭扔在地上踩滅,“懂不懂規矩?這地界兒,明天起歸我管。你收拾收拾,滾蛋!”
“我就剩這攤子吃飯了……”張建軍聲音發顫。
“不給?”刀疤強身后的壯漢沖上來,一腳踹翻工具箱。錐子、錘子、膠水瓶骨碌碌滾進泥里,張建軍撲過去撿,后腰挨了記悶棍。“給你臉了是吧?”壯漢揪住他衣領,“知道這地兒要蓋啥不?大商場!你個臭修鞋的,也配占著風水寶地?”
張建軍被拖進旁邊的窄巷。磚墻上的小廣告被雨水泡得發皺,他后腦勺撞在墻上,眼前直冒金星。拳腳雨點般落下來,他蜷縮著護住頭,聽見肋骨斷裂的脆響。血滲進衣領,咸腥味在嘴里漫開。
“扔渾河邊!”刀疤強的聲音像破鑼,“讓這老東西喂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