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備妥當后,眾人開始利用牽引器從主洞口分批吊降下去。二百多米的垂直深度,人被保險繩吊著,一點一點往下放,耗時極長,身體在空中微微晃蕩,如同蕩秋千,卻毫無愜意可言,只覺得五臟六腑都跟著晃悠,真是要了老命。陳歲安心想,寧愿用繩索自己攀爬下去,也比這么干吊著利索。說實話,爬懸崖對他來說是家常便飯,二百多米真不算多深,有些野外峭壁比這里要艱巨很多。
因為整個洞窟是曲折的“喇叭洞”,剛開始下降時還有微弱的陽光滲入,下到三十米左右,光線驟暗,洞穴方向改變,再下去只五六米就徹底陷入一片絕對的漆黑,只有下方先行抵達人員架設的燈光,如同幽冥鬼火般搖曳上來。
下降途中,陳歲安草草觀察了一下巖壁。很明顯是寒武奧陶紀的灰巖,這意味著這個洞窟是一個復合洞窟,兼有水溶洞和地質構造洞的雙重特點。水溶洞通常通道相對平穩,而地質構造洞則可能出現極其離譜的斷層和垂直跌落,危險性陡增。
很快,下方洞底的景象映入眼簾。底部空間足有一個標準操場大小,出乎意料的是,這里并非干燥的巖石,而是一片幽暗的水域,水在緩緩流動,這確實是一條地下暗河。這在巖溶洞穴里很常見,陳歲安并不驚訝。
他注意到水面上架設著很多臨時的鐵架子,不知是當年日軍遺留的,還是后來解放軍架設的。幾只大型汽燈和先行運下來的物資都堆在架子上,幾名工程兵正忙著從里面取出東西,那是一捆捆折疊好的皮筏艇。有幾只已經充好氣,像巨大的黑色水蠆,安靜地漂浮在墨色的水面上。
水似乎不深,能看到先期抵達的一些人穿著高幫膠鞋直接站在水里,甚至有人叼著煙,用手電漫無目的地照射著四周的洞壁。
下到鐵架子上,出于職業習慣,陳歲安的注意力立刻被這個巨大洞廳的情形吸引。他打開強光手電,和周默等人一起仔細審視四周。
這種規模的地下空間,在很多地方被稱為“天坑”,說是老天爺砸出來的洞,大部分都深不可測。不過,眼前這個洞又和普通的天坑不同,它明顯復雜得多。
構造溶巖復合洞——這是最麻煩的類型。地質構造和水蝕作用同時發力,塑造出千溝萬壑、怪石嶙峋的地勢和極端復雜的洞穴體系。簡單來說,如果只是普通水溶洞,乘坐皮筏順流而下,一般不會有大問題;但若是地質構造洞,很可能前行不遠就會遭遇百米落差的地下瀑布,那真是死路一條,一點生還的機會都沒有。按理說,這種洞穴的勘探,常規操作是盡量避免深入的。
“這次怕是躲不過去了。”陳歲安心想,轉頭想提醒工程兵,最好在固定皮筏的溝錨上綁上重石,加大抓力。不過他回頭時,發現他們已經默不作聲地在做這件事情了,動作熟練利落。
他跳下鐵架子,踩進水里,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間沒到膝蓋,讓人激靈一下打了個寒顫。水流兩側各有一個黑黢黢的溶洞口,水從一側流出,消失在另一側的無邊黑暗中。正觀察著,他注意到周默正聚精會神地盯著一邊的巖壁,臉色異常凝重。
陳歲安涉水走過去,周默發現他靠近,用手電光指示意他看那片巖壁。光斑下,那片灰巖壁面呈現出一種不自然的光滑,仿佛覆蓋了一層透明的蠟,甚至反射著手電的光芒。
周默又默不作聲地用手電光指向附近另外幾處地方。陳歲安依次看去,心頭一沉——那些地方都有著類似的、光潔得詭異的痕跡。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疑。陳歲安用眼神詢問:“怎么回事?”
周默湊近他,聲音壓得極低,幾乎被水流聲蓋過,但內容卻如驚雷炸響:
“這是琉璃化現象……這個山洞里,很可能曾經發生過一次極其劇烈的爆炸。”
洞窟深處,手電光柱像一把把虛弱的手術刀,徒勞地切割著粘稠的黑暗。通道在這里變得極不規則,時寬時窄,寬處能容卡車通過,窄處卻需人側身吸氣才能擠過。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土腥味和水汽,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類似電路燒焦后的微臭。巖壁上隨處可見新近坍塌的痕跡,碎石嶙峋,一些巨大的巖塊顯然是被人為撬動過,散落在通道兩側,露出后面黑黢黢的、不知深淺的縫隙。
“看來不止我們一撥人來過。”李建軍用手電掃過一處明顯是炸藥爆破留下的參差不齊的斷面,眉頭緊鎖。地上還能看到一些雜亂的腳印,與工程兵們厚重的軍靴印混雜在一起,但其中有幾道特別的淺痕,像是某種軟底鞋留下的,方向指向洞穴更深處。
面對這迷宮般的岔路,李建軍提出了“輻射狀探索”的方案。“我們不能像沒頭蒼蠅一樣亂撞。A組,陳歲安、王鐵柱、周默、戰士小吳,負責探查上層通道和這些有明顯人工痕跡的區域。”他指了指那些坍塌點,“b組,曹蒹葭、我、白棲螢,向導老金、通信兵小趙,我們順著地下暗河往下游探,注意水位和流速變化。保持無線電暢通,每小時匯報一次。”
分組時,陳歲安沉默地從懷里掏出一面用紅綢包裹的物件,塞到曹蒹葭手里。那是一面巴掌大小的青銅鏡,邊緣刻著模糊的云雷紋,鏡面幽暗,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線。“家傳的老物件,能照見些‘不干凈’的東西,你拿著。”他的聲音很低,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持。曹蒹葭沒有推辭,小心地貼身收好,隨即也從自己頸間解下一枚用皮繩穿著的、泛著油潤光澤的狼髀石,放在陳歲安掌心。“薩滿的信物,”她抬眼看著他,眼神清亮而堅定,“帶著它。它在哪,我就能找到哪。”
那只通靈的黃皮子黃淘氣,此刻卻顯得異常焦躁。它在兩個組之間來回竄了幾下,最后毫不猶豫地跳上了陳歲安的肩頭,用小腦袋蹭了蹭他的臉頰,明確選擇了跟隨A組。或許是因為陳歲安身上那獨特的、能與天地靈氣溝通的“靈視”氣息,讓它本能地感到親近和安全。
每個小組都配備了五名工程兵,隸屬于“內蒙古工程兵團六連四班”。帶隊的副班長是個黑瘦精悍的漢子,名字帶著濃厚的時代烙印,好像叫張抗美。另外四個戰士都是生面孔,非常年輕,嘴唇上絨毛還未褪盡,但眼神里已經有了軍人的堅毅。雙方見面只是簡單地互相敬了個禮,認了面孔,沒有更多寒暄。
當時的建制,一個班的人數并不固定。需要區分的是,周默所屬的勘探隊屬于特殊技術兵種,隸屬于地質勘探工程大隊,而張抗美他們則是正兒八經的陸軍工程兵,分屬兩個系統。技術兵種在當年還是正規軍編制,入伍時也受過嚴格訓練,但常年奔波在野外進行高強度勘探,體質自然無法與天天操練的工程兵相比。在這種復雜的地下洞窟里行動,有這些身強力壯的工程兵在身邊,無論是背負重裝備,還是在遇到斷崖、裂隙時架設繩索,都顯得至關重要。
工程兵們顯然還攜帶了一些自己安排的裝備。經常訓練的新兵都能負重二十公斤行軍三十公里以上,雖然不知道他們碩大的背囊里具體裝了些什么,但看他們行進間的步伐和表情,還是比較輕松的。
武器方面,副班長張抗美佩戴著一把56式半自動步槍,其他四個戰士則背著54式沖鋒槍,子彈都帶足了。陳歲安看著這些真家伙,心里有些嘀咕,覺得在這深入地下的洞穴里未免太夸張。在南方的洞穴里可能還有毒蛇猛獸,在這里,洞內溫度極低,冷血動物待不住,熊瞎子之類的大型生物也不可能爬到這種深處,唯一需要擔心的倒是保溫和氧氣問題。但工程兵們對這些提醒顯得并不上心,依舊按照條例全副武裝。陳歲安自己則拒絕了配槍,只在腰間扎了條武裝帶,他覺得真遇上《零號片》里那玩意,槍恐怕還不如手里的地質錘好使。
裝備被分類歸到每一個人身上。除了繩索、巖釘、照明設備,還有地質鏟、地質錘等專業工具。陳歲安感到一絲慶幸,這些東西既順手,關鍵時刻也能用來防身,重量也適中。只是幾個工程兵背上叮當作響的野戰飯盒,讓他對這次行動的“組織性”有了更直觀的認識,心里不免有些嘀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