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龍山那場驚心動魄、代價慘烈的遭遇,如同一個無法醒來的噩夢,深深烙印在陳歲安的靈魂深處。當部隊的吉普車將他送回靠山屯的村口,推開車門,雙腳重新踏上這片熟悉的、帶著泥土和青草氣息的土地時,他竟有一種恍如隔世的不真實感。
屯子,還是那個記憶中的屯子,安靜地臥在連綿起伏的群山臂彎里,仿佛外界的一切風雨都與它無關。只是歸來的少年,心境已然滄海桑田。
他謝絕了部隊進一步的安置和休養(yǎng)建議,也婉拒了城里姐姐陳曉荷的接請,固執(zhí)地回到了父母留下的老屋。他需要這片土地,需要這里的寧靜,或許,也需要這里的孤寂,來慢慢舔舐內心那道深可見骨的傷口。
內心的悲傷,如同屯子周圍終年不散的山霧,濃重得化不開。每當夜深人靜,閉上眼,張清霄道長引動雷法時那決絕而蒼涼的身影,山魈那沉默卻可靠的寬厚肩膀,石蠻那帶著口音的、最后時刻的怒吼,以及偵察連那些年輕戰(zhàn)士們一張張鮮活、最終卻湮沒在黑暗中的面孔……便會輪番在他腦海中浮現。他們的犧牲,像一塊塊沉重的巨石,壓在他的心口,讓他喘不過氣,常常在午夜夢回時驚醒,枕邊一片冰涼的濕痕。是他,帶著他們走進了那片絕地,卻沒能把他們全都帶出來。這份負罪感,幾乎要將他壓垮。
然而,靠山屯的景色,卻以一種近乎殘酷的美麗,撫慰著他,也映襯著他的哀傷。
這正是東北山區(qū)最美的季節(jié)——盛夏初斂,初秋將至。天空是那種洗過般的、高遠而純凈的蔚藍,幾縷薄云如同撕扯開的棉絮,懶洋洋地掛在天邊。陽光不再酷烈,變得金黃而溫煦,灑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遠山是墨綠色的林海,那是落葉松、紅松、白樺和柞樹組成的浩瀚陣營,風過處,林濤陣陣,如同大自然深沉而悠長的呼吸。近處的山坡上,層次就更加豐富了。低矮的榛棵叢、胡枝子已經染上了些許秋意,葉片邊緣泛著黃綠相間的顏色。而最惹眼的,是那漫山遍野、恣意盛開的野花。
一簇簇淡紫色的鈴蘭(當地也叫君影草),像一串串小巧玲瓏的鈴鐺,在草叢中羞怯地低著頭;金燦燦的黃花菜(萱草)迎風招展,熱情奔放;潔白的野芍藥花瓣層層疊疊,雍容華貴;還有那星星點點的藍盆花、淡粉色的石竹、以及許多叫不出名字的、藍色、白色、黃色的小野花,它們簇擁在一起,織成了一張巨大無比、絢爛奪目的花毯,從山腳一直鋪到半山腰,空氣里彌漫著各種花香、草香和松脂的混合氣息,沁人心脾。
屯子邊的遼江,水量充沛,江水清澈,在陽光下閃著粼粼的波光,安靜地繞過山腳,流向遠方。江邊的濕地上,蘆葦蕩郁郁蔥蔥,偶爾有野鴨和水鳥從中驚起,留下一串漣漪和鳴叫。
這就是生他養(yǎng)他的土地,充滿了蓬勃、堅韌而又寧靜的生命力。這美景與他內心的荒蕪形成了尖銳的對比,讓他愈發(fā)感到自己的孤獨與傷痛。
幸好,他并非完全孤獨。
王鐵柱幾乎是天天往他這兒跑。這個直腸子的退伍兵,不會說什么漂亮話,就是提著一壺自家燒的、烈得能點著的燒刀子,弄點花生米、小咸菜,往炕桌上一擺,陪著陳歲安一坐就是半天。有時沉默,有時就絮絮叨叨地說些屯子里的瑣事——誰家孩子考學走了,誰家新添了牛犢,后山的蘑菇今年長得如何肥厚……他用這種最樸實的方式,告訴陳歲安:生活還在繼續(xù),屯子還在,兄弟也還在。
曹蒹葭也時常過來,這個心思細膩的姑娘,會帶來她新做的粘豆包或者山芹菜餡的餃子,默默地幫陳歲安收拾一下有些凌亂的屋子。她不多問,只是偶爾會用那雙清澈的眼睛擔憂地看著他,輕聲說一句:“歲安哥,山里新下的榛子,我給你炒了一些,你嘗嘗。”或是,“我爹說,讓你有空去家里吃飯。”她的溫柔和寧靜,像一縷微風,稍稍吹散了屋內的沉悶。
而最讓陳歲安感到意外,甚至有些不知所措的,是胡雪兒的到來。
她是胡仙胡三太奶最寵愛的孫女,是這長白山里真正的“仙家”。她每次出現,都仿佛帶著山林的靈秀之氣。身形窈窕,容貌嬌美靈動,一雙狐貍眼顧盼生輝,眼波流轉間自帶三分狡黠與七分嫵媚。她不像王鐵柱和曹蒹葭那樣經常登門,但總會在他最意想不到的時候,如同林間精靈般悄然出現。
有時,她會在陳歲安對著夕陽發(fā)呆時,突然從屋后的老松樹后轉出來,手里捧著一株還帶著泥土、靈氣盎然的老山參,參須完整,形態(tài)酷似人形,一看便是上了年頭的寶貝。“喏,給你補補身子,瞧你瘦得跟個燈草似的。”她語氣嬌嗔,不容分說地塞到他手里。
有時,她會丟下一包用寬大樹葉包裹的、曬干的靈芝片,“泡水喝,安神。”說完,也不多停留,裙裾飄飄,轉身便消失在暮色籠罩的山路上,只留下一縷若有若無的、清雅的異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