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六年,關外長白山腳下。
暮春的雨水足得邪乎,一場透雨潑灑下來,直下得溝滿壕平,山澗溪流都泛著渾濁的黃沫子,轟隆隆往山下沖。雨水一住,那黑黢黢的山林子里,濕漉漉的腐殖土氣息混著草木的腥甜,還有一股子若有若無的、來自老墳圈子的土腥陰氣,便一股腦地彌漫開來。
這節氣,這雨水,對于靠山屯的老少爺們兒來說,卻是撈“外財”的好時候。林子里那“蛤士蟆”,經了一冬的蟄伏,又灌足了春水,一個個肥得流油。母的肚囊里滿是金黃油潤的籽,公的那大腿肉,鼓脹脹的,剝開來如同蒜瓣,嫩得彈牙。這玩意兒,尋常吃法,用黃泥巴糊個嚴實,灶坑火灰里埋熟,扒開泥殼,那股子混著草木清氣的鮮味兒,能饞得人把舌頭一并吞下去。更金貴的是,城里頭的藥材鋪子肯出高價收,說是能入藥,滋陰補陽,金貴得很。手腳麻利的漢子,趁著夜色抓上一晚上,換來的票子,夠一家人半個月的嚼谷。
陳歲安,此時正是二十啷當歲,膽氣壯、心思活的年紀。從小練就了一身山里娃的悍勇,也多了幾分為生存而生的機靈。他上過大學,出過馬,不像屯里有些后生,只敢在山腳邊、溪流旁轉悠。他盯上的,是后山那片老墳圈子。
那地方,地氣最濕,背陰,常年不見多少日頭,枯枝敗葉積了不知多少年,踩上去軟塌塌的,能陷進去半只腳。這種地界,林蛙最多,也最肥。當然,那地方也最“邪性”。
夜色濃得化不開,月亮被厚厚的烏云捂得嚴嚴實實,只有偶爾一陣陰風吹過,才能看到云層邊緣透出一點點慘淡的毛邊。陳歲安背著個半舊的麻袋,腰里別著一把磨得雪亮的柴刀,手里提著一盞呼呼作響的汽燈,深一腳淺一腳地鉆進了后山的墳塋地。
汽燈的光線昏黃,勉強能照出三五步遠,光圈邊緣模糊不清,仿佛被四周粘稠的黑暗吞噬了。光圈搖曳著,把他自己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扭曲變形,投射在荒草和墳包上,像是個跟著他一起移動的、張牙舞爪的鬼魅。
放眼望去,新墳舊冢,層層疊疊。荒草長得有半人高,枯黃中泛著新綠,在夜風里窸窸窣窣地響,像是無數細碎的低語。殘破的紙花圈、褪色的招魂幡,泡在泥水里,早已沒了形狀,只剩下些竹篾骨架和爛紙片,散發著霉敗的氣息。石碑東倒西歪,有的裂了縫,有的直接斷成兩截,被雨水泡得黝黑,上面爬滿了青苔,像極了老人臉上潰爛的瘡疤。空氣里那股子土腥氣混著若有若無的腐味,直往鼻子里鉆。
陳歲安雖然膽大,此刻也不由得心里頭發毛。后頸窩子一陣陣發涼,汗毛根根倒豎起來。他啐了一口唾沫,低聲罵了句:“操,這鬼地方。”像是給自己壯膽,又像是要驅散那無處不在的、被窺視的感覺。總覺得那燈光照不到的黑暗里,有什么東西在悄無聲息地盯著他,冰冷的,不帶一絲活氣。
他定了定神,彎下腰,開始搜尋。林蛙喜歡潮濕,往往藏在墳包背陰處的草叢里,或者墓碑基座的縫隙中。昏黃的燈光掃過,偶爾能看到一兩只受驚的林蛙噗通跳開,隱入更深的黑暗。他手腳麻利,看準了便迅速出手,抓住,塞進麻袋里。麻袋里很快傳來了沉悶的呱呱聲和掙扎的動靜。
正專注間,忽然,前方不遠處,一座孤零零的、幾乎被荒草淹沒的土墳后面,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像是有什么東西在刨土。
陳歲安心里一緊,立刻屏住了呼吸,悄無聲息地蹲下身,將汽燈的光亮用手掩住大半,只留一絲縫隙往前照去。
只見墳包后面,一個模糊的黑影,正背對著他,撅著屁股,似乎在用力地刨挖著什么。那動作看著有些僵硬,一聳一聳的。
“媽的,碰上同行了?”陳歲安心頭嘀咕。這老墳圈子,除了他這種要錢不要命的,尋常人誰敢深更半夜跑來?他以為是屯里哪個同樣膽大的后生,也來這“寶地”抓蛤士蟆。眼看那人刨得專注,似乎沒發現自己,陳歲安猶豫了一下,想著是打個招呼還是悄悄繞開。
他壓低嗓子,試探性地喊了一聲:“喂,哪家的?手挺快啊?”
那刨土的黑影聞聲,動作猛地一停。
四周瞬間陷入一種死寂,連剛才那窸窣的蟲鳴和風聲都仿佛消失了。
然后,那黑影保持著撅屁股的姿勢,腦袋,不,是脖頸以上那一部分,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轉了過來。
汽燈那昏黃的光線,恰好照亮了轉過來的“正面”。
陳歲安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這一刻凝固了!
那黑影的脖頸之上,空空如也!什么都沒有!
沒有臉,沒有頭發,沒有五官!只有一個光禿禿的、斷口似乎還參差不齊的脖子腔子!
而就在這無頭黑影的腳邊,剛剛被它從墳里刨出來的,是一個沾滿濕泥、顏色慘白的骷髏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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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一幕,讓陳歲安的魂魄幾乎要離體飛走!
那無頭的黑影,不緊不慢地,伸出那雙也是黑乎乎、看不清具體形狀的手,捧起了地上那個骷髏頭。然后,它像是安裝什么物件一般,小心翼翼,又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精準,將那個空洞洞、眼窩處只剩下兩個黑窟窿的骷髏頭,緩緩地,安在了它自己的脖頸腔子上!
“咔噠。”
一聲極輕微的、像是骨頭對接的脆響,在這死寂的墳地里清晰可聞。
安好了頭顱,那骷髏頭的兩個黑洞洞的眼窩,仿佛被無形的線牽引著,不偏不倚,直勾勾地“盯”住了陳歲安的方向!
陳歲安的大腦一片空白,呼吸驟停。他想叫,喉嚨里卻像是被塞了一團棉花,只能發出“嗬嗬”的、瀕死般的抽氣聲。他想跑,雙腿卻如同灌滿了鉛,沉重得不聽使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