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我曾是那個春日里,眼底有光的少年。手中無劍,心中亦無懼。以為江湖不過是遠方的傳說,而她,與那樹下的桃花,會是永遠等在那里的風(fēng)景。于是我將那壇名為“醉生夢死”的酒,連同她欲言又止的眸光,一并玩笑般地埋入土中,許下一個輕飄飄的、關(guān)于未來的諾言。轉(zhuǎn)身時,衣角帶起的風(fēng),都滿是奔向天地的快意。怎會想到,十年風(fēng)雨,淬煉出的“無影劍”,斬得斷恩仇,卻斬不斷一縷冷冽的酒香。當(dāng)我再度站在這片廢墟,才恍然驚覺——當(dāng)年埋下的,并非一壇酒,而是我全部的、回不去的少年心氣,與一個早已注定的結(jié)局。
江南的春暮,雨總是來得沒有道理。天色沉黯,壓著濕漉漉的青瓦,檐水?dāng)嗔司€,敲在石階上,滴滴答答,沒個休止。凌昭推開那扇久未有人踏足的院門時,一股混合著腐木、濕土與某種陳年寂寥的氣味,迎面撲來,撞了他滿懷。
院子是真荒了。記憶里齊整的籬笆歪斜傾頹,野草沒了膝,那些曾被她悉心照料、花開如云霞的桃樹,大半只剩下虬結(jié)枯硬的枝干,在黑沉沉的雨意里伸向天空,像一幅被墨污了的殘畫。只有角落里一株,還固執(zhí)地綴著些零落的、將被雨水打爛的殘紅。
十年了。他這十年,手中一柄青鋒劍,挑過塞北的孤煙,飲過江南的血,踏過無數(shù)豪強的庭階,也斬落過昔日仰望的山巔。江湖贈他“無影劍”的名號,聲威赫赫,足以讓小兒止啼,讓耆宿斂容。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些東西,是劍鋒挑不起,也斬不斷的。
比如這院里的荒草,比如那株桃樹下的……一壇酒。目光越過荒蕪,定在院落中央。那株最高大的桃樹,到底沒能扛過昨夜的疾風(fēng)驟雨,龐大的軀干從中斷裂,虬龍般的根須帶著大塊泥土翻出地面,露出一個幽深的、黑黢黢的坑洞。他心里莫名地一緊。步子邁開,踩過濕滑的草葉和碎瓦,到了那傾頹的樹軀旁。
樹根處,一片狼藉。碎裂的陶片半埋在泥水里,混著腐爛的桃瓣,那原本埋著酒壇的地方,只剩下一個空空的凹坑。一股極其幽微,卻又異常執(zhí)拗的香氣,正從那堆殘骸里絲絲縷縷地散發(fā)出來,纏繞在潮濕的空氣里,不肯散去。不是尋常酒液的醇烈,也非花果的甜膩,那是一種冷香,清冽,帶著點陳舊的、被歲月窖藏過的意味,鉆入鼻尖,直透心肺。
凌昭怔住了?;腥婚g,又是那個春日。天光正好,曬得人骨頭縫里都發(fā)暖。一樹樹的桃花開得沒心沒肺,云蒸霞蔚。她站在最大的那株桃樹下,穿著一身素凈的衣裙,眉眼彎彎,手里捧著一只粗陶酒壇?!斑?,給你的?!彼龑舆f過來,壇身還沾著新鮮的泥土氣,“這叫‘醉生夢死’。”
他那時年少,正是意氣風(fēng)發(fā),覺得江湖在手,天下亦可去得,聞言只覺得好笑,接過那沉甸甸的壇子,在手里掂了掂:“醉生夢死?哪有這種酒?便是真有,忘盡了紅塵煩惱,這江湖走著還有什么趣味?”她也不爭辯,只是笑,眼波流轉(zhuǎn),像桃花瓣上跳躍的陽光:“那你留著嘛。等哪天……等你覺得江湖走累了,再喝。”
他終究是沒有喝?;蛟S是覺得她孩子氣,或許是真的不信世間有能忘卻前塵的酒。臨行前,他尋了處僻靜地方——就是這株桃樹下,將那壇酒深深埋了進去,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對她說:“先寄存在這兒,待我名動天下之日,再來與你共飲!”她當(dāng)時是什么表情?似乎仍是笑著,那笑容里卻好像多了點什么,又少了點什么。他那時看不懂,也未曾細看。馬蹄聲急,少年的心,早已飛向了那片傳聞中快意恩仇的天地。
十年風(fēng)云跌宕,他確實名動天下了。可再回來,紅顏已嫁,院落成墟。雨水順著斷裂的樹干往下淌,浸濕了他的靴邊。那冷冽的香氣越發(fā)濃郁,幾乎要凝成實質(zhì),鉆進他的四肢百骸。他鬼使神差地俯下身,用手指沾了一點濺在碎陶片上的殘酒,放入口中。沒有預(yù)想中的辛辣,也沒有遺忘的空茫。舌尖觸到的,是一股極淡、極幽遠的澀,隨即化作無邊無盡的、熟悉的氣息——是她發(fā)間常年沾染的淡淡藥草清香,是那年春日桃花盛放到極處將衰未衰時的味道,是這江南暮雨里揮之不去的潮濕與纏綿……
所有被劍光與風(fēng)塵刻意掩埋的舊日光影,在這一瞬間,轟然炸開,清晰得刺眼。不是醉生夢死。是相思引。那個名字,鯁在喉間,十年未曾喚出,此刻卻帶著血淋淋的棱角,要沖破唇齒。
“阿拂……”他猛地閉上眼,可那兩個字,已在這荒敗的院落里,落下了千斤重的回響。原來她給的,從來不是忘卻。身后,荒院的破敗木門外,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立著三個黑衣人。他們像三道粘稠的影子,融在雨幕與暮色交界處,渾身濕透,水珠從笠檐滴落,手中兵刃閃著不祥的烏光。
殺氣,如這江南的潮氣,無孔不入地彌漫開來。為首那人,喉嚨里發(fā)出夜梟般沙啞的笑聲。
“凌昭,‘無影劍’……找得你好苦。留下你身上那東西,賞你個全尸。”凌昭緩緩直起身。他沒有回頭,目光依然落在那一地狼藉的碎陶片上,落在那個空了的、曾經(jīng)埋藏了他十年幻夢的土坑里。
雨聲,殺意,迫近的死亡……這一切,忽然都變得很遠。他只覺得胸膛里那顆沉寂了許久的心,被那“相思引”的殘香,灼得滾燙,又撕扯得生疼。右手,輕輕搭上了腰間那柄殺人無數(shù)的青鋒劍的劍柄。冰涼的觸感傳來,指尖卻滾熱。
他慢慢轉(zhuǎn)過身,面對那三道索命的黑影,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處,翻涌著這十年都未曾有過的、近乎毀滅的平靜?!皷|西沒有?!彼穆曇舨桓?,卻清晰地穿透雨幕?!懊?,倒有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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