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停在小區樓下,雨絲細密如織,路燈的光暈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暈開一圈又一圈昏黃。周玲玲沒有立刻熄火,只是靜靜坐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左手手背上那個已經結痂的小水泡。香灰燙過的痕跡還在,微微凸起,像一枚隱秘的印記。她忽然想起小時候奶奶說過的話:“香灰落手,不是罰,就是警。”可今天這粒香灰,既不像懲罰,也不像警告,倒像是一顆種子,被命運隨手撒下,不知會在哪片土壤里發芽。
回到公寓,她脫掉高跟鞋,赤腳踩在冰涼的大理石地板上。屋子里很安靜,只有冰箱運行時低沉的嗡鳴。她走到落地窗前,拉開窗簾,深圳的夜景鋪展在眼前——萬家燈火,車流如河,每一盞燈背后都是一個故事,而她的故事,似乎始終缺了主角。她轉身走進廚房,燒了一壺水,泡了杯洋甘菊茶。熱氣氤氳中,吳家寶那張焦急的臉又浮現在眼前。他撿藥盒時手指的顫抖,說話時喉結的滾動,還有那雙眼睛——清澈得像山澗的溪水,沒有一絲雜質。在這個人人都戴著面具的城市,這樣的眼睛太稀有了。
第二天上班,周玲玲心不在焉。會議中,總監問她新員工入職流程優化方案進展如何,她竟一時語塞,幸好助理及時遞上文件才解了圍。午休時間,她鬼使神差地打開外賣軟件,手指在屏幕上滑動,目光掃過一家家店鋪,卻遲遲沒有下單。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或許只是想再看一眼那個黃色的身影。可平臺上的騎手頭像都是系統默認的卡通形象,根本無法辨認。她最終點了一份清淡的粥,備注欄里猶豫了很久,還是寫下:“請小心駕駛,安全第一。”發出去后,她自嘲地笑了笑,覺得自己像個傻瓜。
日子一天天過去,那場偶遇漸漸沉淀為心底一個溫暖的角落。她開始留意街上的外賣騎手,每次看到黃色制服,心跳都會莫名加快。有一次在公司樓下,她遠遠看見一個背影很像吳家寶的人,追出去兩條街,才發現是認錯了人。對方回頭時滿臉困惑,她只能尷尬地道歉,匆匆離開。那天晚上,她失眠了,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腦海里全是那個雨天的畫面——保溫箱摔開的瞬間,藥盒散落一地,他撲過去撿拾的動作那么急切,仿佛那些藥片是他自己的命。
一個月后,她做了一個決定。既然無法等待緣分再次降臨,那就主動去創造機會。她開始頻繁點外賣,從湘菜到川菜,從粵式早茶到西北面食,幾乎嘗遍了深圳所有熱門餐廳。同事們笑她:“玲玲,你這是要寫美食探店攻略嗎?”她只是笑笑,不作解釋。其實每一份訂單背后,都藏著她微小的期盼。她特意選擇高峰時段下單,因為那時騎手最忙,或許能增加遇到他的概率。她甚至研究過外賣平臺的派單邏輯,知道同一區域的訂單通常會分配給固定的騎手。于是她把收貨地址改成了公司、家里、健身房,甚至朋友家,只為擴大覆蓋范圍。
然而三個月過去,點了上百份外賣,換了三個平臺,她始終沒有等到那個熟悉的身影。有時騎手送餐上來,她會故意多問幾句:“你是哪個站點的?”“干這行多久了?”對方往往一臉茫然,草草回答后便匆匆離去。她開始懷疑,那天的一切是不是自己的一場夢。或許那個叫吳家寶的年輕人,早已離開這座城市,回到老家照顧母親,從此消失在茫茫人海。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瘋狂點外賣的第二個月,吳家寶正躺在出租屋的硬板床上,忍受著肋骨斷裂的劇痛。那天撞車后,他強撐著送完藥,回到家才發覺呼吸都疼得厲害。去醫院拍片,醫生說兩根肋骨骨裂,需要靜養三個月。他不敢告訴遠在湖南的母親,只說自己接了個長期單子,暫時不能視頻。積蓄很快見底,他靠借來的錢勉強維持生活,每天喝粥度日,夜里疼得睡不著就看書,《活著》翻來覆去看了三遍,書頁都卷了邊。他偶爾會想起那個開特斯拉的女孩,想起她眼中的關切,但更多時候,他覺得自己配不上那樣的溫柔。一個是寫字樓里的白領精英,一個是掙扎在生存線上的外賣員,他們的世界本就不該有交集。
半年后,吳家寶傷愈,重新回到深圳。他換了新的電動車,注冊了新的外賣賬號。站長是個四十多歲的東北人,閑聊時提起一件趣事:“有個女客戶,點遍了全深圳的外賣,說是在找一個不相識的外賣小哥。該不會是你吧?”吳家寶正在整理保溫箱,聞言手一頓,隨即笑著搖頭:“怎么可能?人家是大老板,我是送外賣的,八竿子打不著。”他沒放在心上,只當是站長編的故事。生活已經夠艱難,他沒精力去幻想那些遙不可及的可能。
而此時的周玲玲,已經快絕望了。她最后一次來到弘法寺旁邊的植物園,站在他們初遇的那個紅綠燈前。春去夏來,路邊的鳳凰木開得如火如荼,紅艷艷的花朵落在人行道上,像一地燃燒的火焰。她深吸一口氣,心里默默許愿:“如果他還出現,我就相信這是緣分。如果不再見,我也該放下了。”綠燈亮起,行人匆匆穿過馬路,沒有那個黃色的身影。她失望地啟動車子,緩緩駛過路口,心里空落落的,仿佛有什么東西永遠地失去了。
就在她以為故事已經結束的時候,命運再次開了個玩笑。
車子剛過路口十米,右側突然沖出一個人影——同樣是黃色外賣服,同樣是拎著保溫箱,同樣是慌亂中闖了紅燈。這一次,她反應極快,猛踩剎車,但還是輕微碰到了對方。
“砰!”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場景。她的心跳幾乎停止。
下車一看,正是吳家寶!
他手里還拎著外賣,一臉懵,顯然沒料到會再次撞上同一輛車。周玲玲的眼淚瞬間涌了出來,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失而復得的巨大喜悅。她沖過去,一把抱住他,聲音哽咽:“是你!真的是你!這次,我不能再錯過了!”
吳家寶呆住了,懷里是她顫抖的身體,耳邊是她滾燙的眼淚。他聞到她發間淡淡的雪松香,和半年前車里的一模一樣。這一刻,他忽然想起,半年前他也去過弘法寺。當時解簽的師父說:“你的姻緣,是‘撞’來的。”他當時不懂,現在,終于明白了。原來佛祖早就安排好了,只是需要兩次碰撞,才能讓兩顆心真正靠近。
他輕輕回抱住她,在她耳邊輕聲說:“我也沒想過,還能再見到你。”這句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兩人之間所有的隔閡。站在車水馬龍的街頭,他們相擁而立,仿佛周圍的世界都靜止了,只剩下彼此的心跳聲。路過的行人投來好奇的目光,但他們毫不在意。這一刻,身份、地位、職業的差距都變得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他們終于找到了彼此。
回到車上,周玲玲擦干眼淚,問他要去哪里送餐。吳家寶看了看訂單,說是個寫字樓,就在附近。她堅持要送他過去,路上兩人聊了很多。她知道了他這半年的經歷,他肋骨受傷卻不敢告訴母親的苦衷;他也知道了她為了找他點遍深圳外賣的執著。說到動情處,兩人都忍不住笑了,笑聲里帶著釋然和慶幸。到了目的地,吳家寶這次沒有立刻下車,而是認真地看著她:“玲玲,能留個電話嗎?我不想再錯過第三次了。”
周玲玲點點頭,拿出手機,兩人交換了聯系方式。看著他跑進寫字樓的背影,她第一次感到心里踏實。這一次,她知道,故事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