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坎上,徐碧遠遠地沖著程老幺的背影喊:“老幺,你去嘛,凡事有我在呢,這個家不得倒!”然后扭頭看向旁邊哭哭啼啼的程為止,下意識就罵上了,“一天就曉得掉貓兒尿,真當我是欠你們屋里的……”
程為止垂眸收聲,不敢再發出別的動靜。
直到奶奶徐碧又抄著手到隔壁鄰居家串門,她才如釋重負地回到屋里。一進去桌上就擺著一疊鹵好的雞爪和豬頭肉,之前是拿來給程老幺下酒,后來裴淑曉得程為止也愛吃,每次都多做了一些。
望著那滿滿當當的肉類,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再一次地往下掉落。這個好不容易修建好的屋子,少了父母的存在,與那寒窯沒有什么差別。
好不容易折騰到晚上,徐碧還沒有到門口,就已經迫不及待地大喊起來:“飯弄好了沒?”
無人回應,她就壓著脾氣地推開廚房門,哪知一陣煙霧瞬間彌漫出來,嗆得人咳嗽不止,甚至連眼淚都跟著被熏出來。
“咳咳。”徐碧趕忙跑到墻壁旁,拿著一把蒲扇大力地揮了好幾下,又開窗透氣,直到屋里的煙霧少些后,才急急連拖帶拽地將坐在火塘前的程為止給拉到了一旁。
“仙人誒,你一天在做啥!愣是想要把這個家都給燒了嗎?!”一頂重帽不由分說地扣下,程為止頓時眼淚汪汪,手上臉上全是黑乎乎的一片,甚至連頭發都給燙卷了一些,空氣里隱隱能聞到一些燒糊的氣味。
“我,我只是想幫忙做個飯。”程為止小聲解釋,聲音被煙霧嗆得斷續。她看著奶奶被熏出淚的通紅眼眶,和自己一雙沾滿鍋灰的黑手,一種深切的無力感攫住了她。在廣州,她的任務是“好好學習”;在這里,她的價值連“生火做飯”都無法實現。她像一顆被投錯了土壤的種子,無論在哪兒,都顯得那么不合時宜。
隨著風的流動,屋內的煙霧逐漸減少,可那股子煩躁感始終沒有消失,徐碧將臉一沉,沒好氣地抱怨:“連燒個火都不會,我以前像你這么大的時候都有老大了,生完孩子還能張羅一家人的飯呢……現在的孩子都嬌氣,一代不如一代!”
被批評和責罵,程為止都沒有回嘴,但聽到奶奶說媽媽裴淑將自己給“慣壞了”的時候,就小聲解釋:“媽媽說,這種事大人來就行。”
“哼,這吃飯喝水的事,還需要分什么大小,不做就沒有吃的!”徐碧一把將打火機從程為止的掌心搶過,本來是想看看飯菜燒得如何了。一掀開蓋子,里面的米粒十分硬朗,連鍋底都透著黝黑,糊味幾乎要抑制不住了。
“真是個敗家子啊,好好一碗米,被你做成夾生飯!”徐碧罵罵咧咧,鍋鏟刮過鍋底,發出刺耳的噪音。那半生不熟、難以下咽的米飯,此刻成了程為止處境的完美寫照。她的城市教養與鄉村現實格格不入,她的家庭曾經蒸蒸日上如今卻半路夭折,所有的一切,都像這鍋夾生飯,吞不下去,吐不出來,只能硬著頭皮,和著眼淚往下咽。
“你去,旁邊的柴房有木材。”
程為止依言去翻找合適的柴火,心里有些想念家里的電飯煲,于是拔了一些稻草搬回廚房,帶著幾分試探的語氣問:“奶奶,這天黑了燒柴也慢,不如我們就用電吧?”
“哼!”徐碧不說話,只拿眼橫了程為止一眼,手上動作很是熟練又迅速。快速將稻草點燃,然后將兩根木柴互相交叉疊著火爐里,等火苗燒旺以后,就放豬油,開始打雞蛋。
一股香味頓時飄出,餓極了的程為止就安靜下來,乖乖地坐在一旁凳子上看。
“屋里的老母雞每天都要生一個蛋,今天打兩個,剩下的全都留著等俊林回來補身體……”徐碧一說起這個孫子,就顯得有些激動,“聽說他考試又得了頭一名,肯定是要累壞了。”
這種關心話,程為止沒少從三媽三爸口中聽過,但大家似乎都習慣性地忽視了,在俊林之前還有個堂姐程禾霞呢。跳躍的火苗倒影映照在她的眼睛里,然后拿手撐著臉頰,有些感慨地開口:“當時霞姐婚禮辦得蠻熱鬧,廠里不少人都擠著去看呢。”
拿著筷子下面條的徐碧,也不知道是被上頭飄著的煙子熏了眼,還是別的原因,聲音跟著有些起伏,“好多人都這樣說,其實我也想過要不要去看小霞結婚,畢竟是一輩子的大事,不過來來去去的浪費錢,尤其是你老漢現在也遇到了事……”
說到這,徐碧就順手指著屋外,有些得意揚揚地說道:“不過我早就規劃好了,等小霞生兒子的時候,就托人給她帶幾籃子土雞蛋,還有那雞鴨都是早就養好了,要是她回來坐月子的話,那就一天殺一個吃,絕對不得虧待了她!”
程為止有些驚訝,很少能看到奶奶有如此溫情的時刻,甚至都有些懷疑,是不是自己聽錯了。
“唉,我當初生孩子,就是月子沒做好,這腿啊站久了就疼。”徐碧放下鍋蓋,同樣坐在了程為止的旁邊,兩人就面對火塘,耐心等待面熟。
那伸出來吸收火光和熱量的雙手,布滿了繭子,指腹上還有一些割豬草留下的小口子,指節也很粗壯,乍一眼看過去還以為是哪個壯漢的手。
程為止瞧著瞧著,辯駁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火光在奶奶粗糙的手掌上跳躍,那些深刻的紋路仿佛不是歲月的痕跡,而是一場場生存戰役留下的溝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