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此情形,老幺趁熱打鐵,語氣放得更軟:“大家說來說去都是親戚里道的,鬧到動刀子豈不是讓外人看了笑話,這樣,剩下的債都由我程何勇來擔,你要是不放心,我這就給你寫借條,按手印。”
他話說得懇切,又抬出了若有若無的親戚關系,黑瘦男人和他身后幾人的臉色明顯緩和下來,語氣也不像之前那樣沖動。
“這,倒也是個辦法,不過你確定不得賴賬哈,要不然我非得要裴家人好看!”
“我在廣州的廠里干活,開了年就去掙,掙一分,還一分,絕不含糊!”老幺立刻讓裴淑找來紙筆,就著昏暗的燈光一筆一畫地寫下借條,鄭重地按上紅手印。
“大家都是討生活,難處都清楚,裴家人也不是那種喜歡偷奸耍滑的,錢過不了多久就能換上,你們今天先回吧,讓屋里老人娃娃過個安生年。放心,我程何勇說話算話。”
一番好言相勸,老幺又服軟給足了對方臺階,那伙人終于罵罵咧咧地散了。
幽藍色的天空,彎月皎潔,院子里如同死一般寂靜。飯菜早已涼透,如同裴家人此刻的心情,沉重不已。鄧玉蘭癱坐在凳子上,默默垂淚。
老幺看了下院里失去活力的幾個人,沒說話,而是默默端起幾盤葷菜走進灶房,蹲在灶門前,熟練地引火、熱菜。爐子里跳躍的火光映著他沉默而堅毅的側臉,顯得格外沉穩踏實。
當熱氣騰騰的飯菜重新端上桌時,他看著一桌子喪氣的親人,端起一碗飯,朗聲道:“媽,哥嫂,你們都莫愣起了,這天塌下來,再怎么樣都有高個子頂起的,再說了日子是苦出來的,不是愁出來的,只要我們肯努力做,未來好日子還在后頭呢!”
他聲音不高,卻及時地將院里的沮喪與不安給沖淡。
“老幺,這件事,我們得謝謝你!”鄧玉蘭激動得語無倫次,只能誠摯地拿起桌上的小杯子,倒了酒水向女婿敬了一杯。
老幺不客氣地一口喝了個干凈,然后大手一揮:“吃,你們都動筷子啊!”
他率先拿起一個饅頭,用力掰開,塞了一半到程為止手里,“我幺女嚇著了,多吃點,長得壯壯的,下回那老貓再不敢欺負你。”
程為止仰著小臉,看著油燈的光在父親臉上明暗交錯,那雙平時總帶著點對外界不屑或盤算的眼睛,此刻卻像兩汪深潭,沉著、可靠。她“嗯”地一聲,用力點頭,然后用小手捧著饅頭,小口小口地啃起來。
鄧玉蘭抹了把眼角,拿起筷子,給老幺碗里夾了一大塊油光锃亮的臘肉:“何勇,今天要沒你,我們還真曉不得咋搞……”她聲音還有些啞,但穩了許多。
老幺沒推辭,把肉夾起來,卻沒自己吃,轉而放進了裴淑碗里。“自家人,我們不說這些客套話。”他聲音不高,卻像塊石頭落進水里,沉甸甸的實在。
裴淑低著頭,看著碗里那塊肉,鼻尖一陣發酸。她想起剛才自己還在院子里抱怨他,想起二哥抄起刀時他毫不猶豫沖上去阻攔的背影,想起他寫下借條時那抿緊的、固執的嘴角。千般委屈、萬種擔憂,在這一刻,都化作了碗里這塊滾燙的肉。
當下裴淑就沒說話,只是默默地將肉夾起來,細細地吃了。
裴二哥悶著頭喝了一大口白酒,辣得他齜了齜牙,然后重重放下碗,看向老幺神情復雜:“妹夫,那借條……不能真讓你一個人扛。”
老幺擺擺手,拿起酒瓶給二哥斟滿:“二哥,話既出口,就是釘下的釘,再說了我在廣州好歹路子寬些。你們守著家里老小,也不容易。”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桌上每一張惶惑不安的臉,聲音提高了些,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讓人安心的爽利,“大家都莫發愁,我給你們說,廣州那地方只要肯下力氣,錢就能從指頭縫里鉆出來的……我們廠里那個湖南佬,前年還是個窮光蛋,去年跟著人跑運輸,今年就在老家起樓房了呢!”
他開始繪聲繪色地講起廣州的高樓、夜里比星星還亮的霓虹燈、還有廠里那些稀奇古怪的機器。他故意把一些辛苦的事說得滑稽,比如自家兄弟被線頭崩了臉,比如學踩高車時差點把褲子絞進去,逗得幾個人咯咯直笑。連一直繃著臉的裴二嫂,嘴角也忍不住彎了彎。
桌上的氣氛,終于徹底松快下來。碗筷碰撞聲,咀嚼聲,偶爾的笑語聲,交織在一起,重新織補起這個家短暫的安寧與溫暖。
老幺說得口干,端起水杯喝了一大口。放下杯子時,他的目光無意間落在自己那雙粗糙的大手上,拇指的指節因為常年慣性而微微變形僵硬,掌心和虎口都覆蓋著厚厚的老繭,那繭上甚至還藏著一層薄薄的藍色,若是肉眼瞧去,就像是泛了白似的。
他不動聲色地將手往下挪了挪,藏到了桌沿下面。
裴淑正給他盛湯,眼角余光瞥見他這個細微的動作,一顆心像被什么東西輕輕刺了一下,不疼,卻酸酸麻麻的。不過,卻沒說什么多余的話,只是盡量把盛得滿滿的熱湯,穩穩地放在了他面前。
原先被債務和恐懼壓得死氣沉沉的堂屋,因為程何勇這一個外姓女婿,竟一點點活泛過來,終于有了點過年該有的,充滿活力的生機。
窗外,夜色濃重,寒風依舊。但在這方小小的、被油燈照亮的天地里,一種無聲的力量,正隨著飯菜的熱氣,悄然升騰,對抗著門外沉甸甸的寒意。老幺知道,他扛起的不僅僅是一張借條,而是身后這一家子人的指望。這分量,比他在廣州扛過的任何一捆牛仔布,都要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