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裹著工廠的噪音,像一層厚厚的棉被,覆蓋了兩個女孩的啜泣。程為止牽著小于冰涼的手,把她送回了那間亮著微弱燈光的亭子。程禾霞已安頓好陳婆婆睡下,爐子上煨著的小米粥正咕嘟冒泡,散發出一點貧瘠的暖意,仿佛是這個冰冷城市里唯一的溫度。
返家的路上,程為止沉默地跟隨在程禾霞的身旁,手臂下意識貼著霞姐。霓虹燈的光帶像一條條冰冷的河,流過她疲憊的眼瞼,也流過她心中那片關于小于和陳婆婆的記憶。
在一個紅燈前,兩人穩穩停住。程為止無意識地望向街角。那里蜷著幾個與她父親年紀相仿的人,身下墊著紙殼,頭枕著行囊,以天為被,以地為席。他們與夜色融為一體,像被城市吞吐后又隨意吐出的渣滓,連影子都顯得單薄而透明。
程禾霞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嘆了口氣,用一種混合著鄙夷與復雜情緒的語調低語道:“別看了,那些都是‘三和大神’。”
她的聲音很輕,仿佛怕驚擾了這些沉睡的幽靈,又像是怕被他們沾染。
“大神?”程為止在心里默念。神,不該是廟里金光閃閃、受人供奉的嗎?怎么會是這般衣衫襤褸、露宿街頭的模樣?
這個巨大的反差,像一個冰冷的鉤子,在她心里劃下了一道深痕。夜色濃稠,她回頭望去,只看見一片模糊的黑影。
她不知道,那片黑影,是另一個更深、更不見底的深淵入口。
程為止最終是被遠處廠區傳來的早班汽笛聲吞沒的。那聲音像一頭巨獸的嘶吼,粗暴地劃破了黎明前的寂靜,也把陷入夢鄉里的她硬生生拽回了現實,她感到懷里依舊有些發悶,仿佛那聲汽笛也吹響了她必須面對的生活。
昨夜殘留的悲傷像露水一樣掛在她心上,但眼前的世界已被白日的喧囂重新接管。就在洗漱完畢,獨自穿過那個永遠擠滿了人的十字路口時,程為止的目光被人才市場外墻下的一片景象釘住了——幾十個年紀不大的男男女女,蜷在鋪著硬紙板的地上沉睡,與不遠處櫥窗里貼著的“高薪急聘”的鮮紅廣告,構成一幅讓她呼吸一窒的割裂圖景。她站在那里,仿佛能聽到夢想破碎的聲音,細碎而密集。
晚上回廠房的路上,程為止也必須屏住呼吸才行。
各種垃圾桶發酵的酸餿味、人體經夜未洗的汗油味,與夜宵攤的地溝油氣味混合在一起,織成一張黏膩的網,籠罩在人才市場外的每一個角落。
她下意識地想起小于哭泣時顫抖的肩胛骨,像一只被折斷翅膀的鳥。而眼前這些徘徊在人才市場的年輕人,他們眼里沒有光,也沒有淚,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麻木。
“快點吃,吃完早些做作業。”裴淑見到程為止吃飯還晃神,就忍不住催了幾聲,自個兒卻是坐在一旁邊看電視邊打毛衣。
程為止看著碗中冒著熱氣的紅燒肉,突然失去了胃口。她想起那些在垃圾箱里翻找食物的年輕人,他們的手臟兮兮的,眼神空洞。她放下筷子,艱難地開口:“媽媽,外面的人才市場多了不少陌生面孔……”
“唔,你說那些三和大神啊!”裴淑含糊不清地回答了句,眼神卻被電視劇的情節給吸引,里面正播放著關于“真假千金”的戲碼,熱鬧的她幾乎沒有心思去理會程為止的問題。
倒是一旁搬動裁片的工人們聽著后,就用戲謔又輕蔑的語氣談論道:“嗨呀,那些人做一天玩三天,日子可比我們瀟灑多了。”
是嗎?程為止默默地思索了下,可為什么之前看到他們的衣著很窘迫,只能睡在紙板上,就連渾身的酸臭味都沒有辦法清洗,這樣的“瀟灑”未免也太潦草了。
次日是周末,裴淑一早就開了門,給程為止手里塞了一些零花錢。
“剛好今天有空,去找你霞姐耍嘛!”
從逸意制衣廠到飛天廠也就是繞過幾條街道,算不上太遠,經常在這附近跑動的程為止興高采烈地拎著一罐子裴淑新腌制好的辣醬。
經過路口,她無法避免地再次看到那群所謂的“三和大神”,他們跟之前躺倒在地的懶散模樣不同,而是將手揣在兜里打量四周。每個人身上不管是什么顏色的衣物,都看不清原來的顏色。
這片聚集地里,偶爾能看到幾個白發蒼蒼的面孔,大部分都是一些二三十歲的人,頭發和胡須很少剃掉,臉上也蹭著不知是哪個工廠門前的灰塵,整個狀態并不像之前工人口里的“瀟灑”,而是彌漫的倦怠、空洞的眼神、以及一種放棄掙扎后的死寂。
這與制衣廠里疲憊,但尚有目標的工人們形成鮮明對比。
深深的疑惑頓時涌上心頭,程為止無法理解,為什么有人會選擇這樣一種“不像人”的生活。
程為止的目光掃過那些粘著油污的衣領和空洞的眼神,忽然想起父親辦公室里深夜不滅的燈。一個念頭刺進心里:如果奮斗的終點是父親酒后的空虛,那放棄奮斗是否就是這些人選擇的、另一種形式的清醒?這種‘不像人’的生活,會不會是對‘成功’最絕望的諷刺?
她感到一陣反胃,不是因為看見了什么臟東西,而是那種從骨子里透出來的、對生活的放棄,像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她的胃。
這種沖擊,讓程為止第一次模糊地意識到,在“奮斗”與“失敗”之間,還存在著一種可怕的“懸置狀態”。
這群人既不奮斗,也談不上失敗,只是活著,像一塊被用舊后丟棄的電池。
在程為止眼中,簡直就像是從工業機器上脫落下來的、更粗糲的精神絨塵,他們同樣是系統運轉的產物,只是以另一種更徹底的方式被“異化”和“廢棄”。
“小妹妹,看什么呢?”一道不算友善,卻也沒多少惡意的中年男人忽然開口。他坐在路旁的臺階處,滿是紅血絲的眼睛,被煙熏得發黃的指尖,身旁是沒修好拉鏈的背包,腳下踩著一雙脫膠但用鐵絲纏住的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