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為止僵硬地走過去,蹲下身,掏出紙巾,想替小于擦掉臉上的污跡和淚水。她的手在微微發抖。
小于猛地偏頭躲開,自己用袖子胡亂在臉上抹了一把。她的肩膀還在顫抖,但抬起頭看向程為止時,眼神里除了未散的驚恐,竟燃起一絲奇異的光芒,一種混合著痛苦和某種……不甘的東西。
“謝謝你啊,為為。”小于的聲音帶著哭腔,嘴角卻扯出一個難看的笑,“你真好,還敢過來。”
程為止沉默著,幫她撿起散落的文具。
“我真羨慕你,”小于繼續說著,聲音飄忽,“你爸爸是開廠的,家里有錢,你什么都不用怕。她們今天欺負我,明天可能就忘了,但如果她們欺負的是你……”
她頓了頓,目光直勾勾地看著程為止,輕輕地說道:“要是她們欺負的是你就好了,你家里肯定會為你出頭的,鬧到學校,鬧到派出所,花多少錢都愿意……那樣,她們就再也不敢了。”
這話像一把沾滿鹽粒的匕首,狠狠扎進程為止的心臟,讓其幫忙撿書的手瞬間僵住。
那一刻,程為止看清了小于眼中那復雜的光——不僅僅是羨慕,更有一絲將她拖下水的、近乎殘忍的期盼。仿佛在小于看來,程為止所擁有的“幸福”,理應成為吸引所有火力的盾牌。
程為止沒有再說話,默默地把撿好的東西塞進小于懷里,然后站起身。胃部傳來不適的刺疼,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尖銳。她終于明白,有些泥潭,你伸出的手不僅拉不起別人,反而會被一起拖入其中。
所謂的“團結”和“家庭”,在外面世界的惡意與復雜的人性面前,如此不堪一擊,甚至本身就成了他人嫉恨的緣由。
“叮鈴鈴——”放學鈴聲適時響起,兩人也像是如釋重負般。
程為止重新回到教室拿起書包,一路上,她的心情都很復雜。小于打定主意不將被欺負的事情告訴其他人,她也只能答應保守這個秘密。
可父母突然失約,這件事讓程為止隱隱感到了不安,尤其是一回到廠里,工人們都只忙碌于手上的事情,并沒有像往常一樣說笑打趣時,她就知道肯定有事情發生了。
推開房間門,看到的不是爭吵后的廢墟,而是一種更令人窒息的死寂。父母像兩個耗盡能量的零件,在各自的角落沉默,程為止小聲地喊道:“媽媽——”
正待在角落的裴淑像是回過了神,急急忙忙抓起圍裙就往身上套著,還解釋道:“哎呀,媽打瞌睡忘記給你弄飯了,這就馬上去了……”
程為止自然看到了她身上還沒有來得及換下的套裙,以及空氣里隱隱的血腥味道,當即追上去想問個究竟,但裴淑表示沒事,就轉身去了廚房。
看著那門口沾滿了藍灰色絨塵的簾子,程為止的心情也壓抑極了,她拖著沉重步伐回到屋里,對正盯著版褲研究的程老幺說道:“媽媽這是怎么了?你惹她不高興啦?”
本來是一句再為正常不過的問話,卻像是點燃了程老幺心中隱藏的鞭炮,“我怎么知道啊,這大的小的都給我甩臉色看,我是惹誰了!”一通噼里啪啦的回應后,他就重重地摔門離開了。
廠里的工人看到這一幕后,皆是露出詫異眼神,互相交換了個眼神后,便保持緘默不再多言。
望著那微微晃動的門框,程為止的心再次發顫,胃部再次難受地絞痛起來,額頭冒出一層細密的汗水,她咬緊牙齒,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只能強撐著回到了里間的屋里。
重新躺在床上,那種憋悶的滋味稍微減輕許多,可眼角的淚卻逐漸將枕巾給浸濕了大半。她想起之前小于那羨慕的眼神,忽然覺得有些好笑,喉嚨里涌上一抹苦澀。
原來在所有人眼中,程家這座用大量絨塵黏合的堡壘,是如此金光閃閃。他們渴望成為她,卻不知道,她早已被這堡壘的重量,壓得快要窒息。
程為止心中清楚,有些東西,從跟隨父母被迫踏入這個工廠的那一天起,就再也回不去了。屬于程家人的時代正在緩緩展開,可她眼中清澈的湖底,卻已被時代的塵埃徹底覆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