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意裹挾著程老幺,將他推搡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高度。直到暈頭轉向地回到里屋,他仍沉浸在那種云端的感覺里,嘟囔著:“要想富,先修路,這句老話說得真對!”
他聲音不小,足夠讓倚在床頭的裴淑聽得清清楚楚。她沒應聲,只是目光掃過桌上那幾張紅得刺眼的請帖,又落到墻角那箱標價不菲、卻無人想起拆封的進口水果上。包裝依舊精美,卻像這個家一樣,內里正無聲地萎蔫、變質,蒙著一層被遺忘的薄灰。
家里確實比以前能賺錢,可這錢像漏了底的袋子,在她還沒來得及捂熱時,就從這個宴席、那個禮金,以及老幺越來越頻繁的“應酬”中淌了出去。一種無形的漂浮感,正從程老幺身上彌漫開來,讓他腳不沾地,也讓裴淑的心,懸得發慌。
沒過幾日,程老幺在飯桌上非常正式地宣布了兩件大事:一是要出資給村里修那條爛泥路;二是要把現在住的這棟老房子推倒,原地起一棟氣派的新樓。
“媽年紀大了,也該享享福了,再說以后我們回來,住著也寬敞。”程老幺說得豪氣干云,仿佛那不只是幾間屋,而是他程何勇立在這片土地上的碑。
“也是這個理,到時小霞帶個有錢老公回來,瞧著我們這舊屋子怕是要嚇得趕緊跑了,還有俊林以后說親也方便多了……”
徐碧臉上褶子里都漾開了笑意,破天荒地給裴淑夾了一筷子菜。
“這個事,我看還是全部交給阿淑來盯著,她最擅長,又貼心。”
看似關心的話語,卻絲毫沒有顧及裴淑臉色越來越沉,所有人都沉浸在這天大的喜悅里,尤其是老二一家也破天荒地說要給一筆錢,或許是在回應之前老三媳婦嘲笑他們的“貧窮”吧,唯獨老三一家,翻了好幾個兜,才終于翻出一堆皺巴巴的零錢。
不管如何,這起房子的事已經提上議程,就連村上那條路,也被村長找了幾個壯漢組了個施工隊轟轟烈烈地點了個鞭炮就正式開工。
大人們為著修路和建房的事喧鬧起來時,程禾霞悄悄拉走了程為止。
可能是之前在堂屋了跪了一段時間,也可能是落了臉面,程為止的情緒一直很低落,程禾霞就故意做出一副活躍樣子,笑著說道:“為為,待會兒霞姐帶你去田埂邊抓油亮亮的竹節蟲,到時我們可以用狗尾巴草串起來耍。”
程為止勉強地笑了下,于是程禾霞就指著不遠處的一個小山包說道:“那邊有家診所,旁邊就是附近村子唯一的一家小賣部,我們可以去買‘唐僧肉’和‘翻天娃’吃。”
她從口袋里摸出幾塊錢,五毛錢一包的辣條,足夠兩人買上一大堆了。
站在山包上,程為止回頭望見老家那塊地基上,已有不少人在開始清理門前屋后的雜草,三媽和二媽一改之前的吵鬧,滿臉喜氣地討論著哪里種蘭草,哪里栽柿子樹。
“事事如意!”她聽見身旁的程禾霞笑著這么說。
屬于程家人的新屋,就這樣一點點的開始修建。這期間程禾霞除了會做一些雜工的活,還得帶程為止去找隔壁家的嬢嬢借繡花樣子,聽說是二媽嫌在家待著無聊,就想做點手工活到時去趕集時賣掉換點醫藥費。
推開那扇虛掩的木門,一股混雜著霉味、草藥味和牲畜氣味的氣息撲面而來。屋里很暗,地上覆蓋了層灰蒙蒙的泥土,似乎永遠都掃不干凈。
一個與程禾霞年紀相仿的女生坐在小板凳上,正給懷里一個更小的孩子捉頭上的虱子嗎,她的動作熟練而麻木,眼神空洞地望著門口的一方光亮。
程為止緊張地待在原地,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挪到了女生腳邊,另一個兩三歲的娃娃,穿著分辨不出原色的棉襖,正趴在地上玩著幾個瓶蓋。孩子的臉蛋皴了,鼻涕流下來,他用袖子一抹,留下亮晶晶的痕跡。
程為止還注意到,那女生的手關節粗大,手指上布滿細小的裂口和新舊交疊的傷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