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塊浸透了柴油的抹布,沉沉地壓在新塘的上空。程為止在學校圍墻的陰影里已經熬了整整一個白天。
課堂上的聲音,老師的、同學的,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最終被縫紉機“噠噠噠”的轟鳴從腦海里驅趕出去。那聲音不在耳邊,卻在心里,始終困擾著她。
“叮鈴鈴——”放學的喧囂過后,校園徹底陷入死寂,她走到僻靜的后門,那里有一處墻頭的碎玻璃早已被歷屆學生悄悄清理干凈。她動作沒有猶豫,迅速攀爬、翻身、落地,身手比想象當中的靈活,只有褲腳上沾了點墻頭的灰。
程為止隨意拍了拍,走向那條通往鎮中心的、無比熟悉的道路。
明亮無比的精品店一家接著一家,讓人有些目不暇接。
她最終停在了一個架子前,那上面的玩偶有很多種類,顏色也各異。略過那些,程為止忽然伸出手,指著其中一對穿著樸素布衣的布娃娃說道:“就它們啦!”
一男一女,表情是安靜的,甚至有些木然。她覺得這很像霞姐,和那個她只見過幾面、同樣沉默的姐夫。
婚禮后的逸合廠,比平日更添了幾分混亂與喧囂。臨時拉起的電線掛著幾個紅燈籠,在藍色的工業塵埃里發出暖昧的光。程禾霞穿著那身潔白婚紗,坐在專門隔出的小房間里,像一件被精心包裝、等待發貨的貨物。
當她看到門口出現程為止的身影時,先是驚訝,隨即眼眶就紅了。
“為為,你怎么來了?”她拉過程為止的手,觸感冰涼。
程為止把裝著布偶的袋子遞過去,聲音很輕:“霞姐,給你的。”
程禾霞接過,拿出那對樸素的布娃娃,手指在上面摩挲了很久。她沒問程為止為什么逃課,也沒問她是如何來的,只是緊緊攥著娃娃,仿佛那是唯一實在的東西。過了一會兒,她從貼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個紅色的紙幣,強硬地塞進程為止手里。
“拿著,自己買點好吃的。”那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哽咽,“別……別學霞姐。”
這句話很輕,卻深深地刺疼了程為止的耳膜。她看見霞姐眼里一閃而過的水光,和很快被壓下去的、認命般的平靜。那百元紙幣帶著霞姐身體的溫度,燙得程為止手心發疼。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年輕人的笑鬧。
“你別說這廠里看起確實是不錯!”
程為止循聲望去,看見堂哥程俊林正和一個打扮時髦的女同學站在不遠處指指點點。
“忘了跟你說,俊林是趁著奶奶沒留意,特意溜來廣州“見世面”的。”
程禾霞搖頭,表情有些無奈,“沒多久就要高考了,這樣做,也不怕爸媽生氣……”
相比較她的憂心忡忡,弟弟程俊林反而是興致勃勃地看著這工廠里的熱鬧,絲毫沒有注意到角落里的程禾霞和程為止,或者說,注意到了也并不在意。
程俊林興奮地對女同學指點著轟鳴的機器:“看,那就是平車,我爸說以前幺爸就是從這開始干的……”
他的語氣里沒有敬佩,只有一種參觀歷史遺跡般的新奇,仿佛在說一個與己無關的、古老的傳說。家族奮斗的血淚史,在他這里,輕飄飄地變成了一句可以向女同學炫耀的談資。程為止忽然明白,霞姐的犧牲,父親的沉淪,在這個家族未來的敘事里,可能連只是寥寥幾句就可帶過。
有工人拎著牛仔褲經過,笑著搭話:“俊林,帶你女朋友來喝喜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