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時,腳步聲停了。取而代之的,是程老幺壓低嗓音,卻依舊穿透樓板的、一遍遍撥打電話的聲音。
“王總,那筆款子……”
“李老板,看在多年交情……”
“再寬限兩天,就兩天!”
那些懇求、保證、甚至偶爾拔高的、虛張聲勢的爭吵,最終都化為一片死寂。程為止知道,電話那頭的人,多半和昨晚的叔伯、堂哥一樣,給出了冰冷的答案。
清晨,她下樓。程老幺仰面癱在辦公室的破皮沙發上,雙眼布滿血絲,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手里還攥著那張被汗水浸得發軟的“特碼”馬報。
空氣中彌漫著一夜未散的煙味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頹敗氣息。
程為止的目光落在父親的手上。
那雙手,曾經能靈巧地駕馭縫紉機,能豪氣地分發紅包,此刻卻無力地垂著,指節粗大,皮膚粗糙,指甲縫里還嵌著些洗不掉的、幽藍色的印記。
程老幺并沒有問女兒為什么起這么早,也沒有像往常一樣催促她去上學。他甚至沒有注意到程為止的存在。
程為止默默地走到飲水機旁,接了一杯溫水,放在他手邊的茶幾上。
“爸爸,你喝點會好受些。”水杯旁,是霞姐給的那個百元紅包,她昨晚將它從書包里拿了出來,平整地放在那里。
程老幺的眼珠動了動,視線從天花板移到那個鮮紅的、刺眼的信封上,又移到女兒平靜無波的臉上。他嘴唇翕動了一下,似乎想扯出一個笑,或者解釋些什么,但最終,只是化作一聲極輕的嘆息。
他伸出手,沒有去拿紅包,而是蓋住了自己的眼睛。
窗外,按時送貨的卡車轟鳴著駛過,震得窗戶嗡嗡作響。震動而起的藍色工業塵埃在初升的陽光中飛舞,像一場永不停歇的、安靜的雪。
它們曾經代表著希望、奮斗和整個家庭的未來。如今,它們只是塵埃,無孔不入。
程為止站在門口,最后看了一眼父親蜷縮在沙發里的背影。她知道,有些東西,從昨夜起,就已經徹底改變了。她轉身,背起書包,走向門外那片被塵霧籠罩的、未知的世界。
學校的生活按部就班,像一道隔絕了外界喧囂的屏障。
程為止以為能在暫時蜷縮在這個小小的空間,然而,下午最后一節自習課時,班主任將她叫出了教室。
“程為止,你家里人來電話,說有點急事,讓你回去一趟。”老師的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同情。
程為止的心猛地一沉,片刻才回答:“好,謝謝老師。”
她收拾好書包,緩緩走向校門,腦海里一直回響著父親苦苦哀求他人的話語,以及霞姐結婚時的喧鬧場景。極致的悲傷令程為止根本就說不出話來。
即便老師沒有明說,但她大概猜到了是什么事。
果然,來接她的是堂哥程萬利,他騎著一輛嶄新的摩托車停在學校門口,與逸意廠里那些沾滿塵土的舊摩托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