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如何走到這一步?程老幺也曾經這樣問過自己……
他抬眼看向身后的那座工廠。曾幾何時,大家都以為程老幺能在來年將規模擴大一倍,身價上億,誰也沒有想過,這次他會輸得一塌糊涂,如此凄慘吧!
愣神里,一群工人搬著招牌和木梯子走到門口。程老幺的目光死死粘在那塊“逸意制衣”的招牌上,那還是他當年親手選的,藍色的底,白色的字,他說這顏色像牛仔布,踏實。
斧子落下,“咔嚓”一聲,招牌從中裂開,不是整齊的兩半,而是迸濺出許多尖銳的木刺。一個工人隨手撿起寫有“逸”字的那一半,掂量了一下,嘟囔著“這木頭還行,拿回去當柴燒”,便扔進了垃圾車。
程老幺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他構筑的整個“逸意”世界,最終的價值,不過是別人眼里“還行”的柴火。
原地只剩下了徐慶一人。車間沒了,機器賣了,他在版房里學到的手藝,在這片土地上總能找到新的買家。轟鳴聲停止了,世界安靜得讓人心慌。他心中的許多疑惑,像散佚的版圖,終究沒能拼湊出一個完整的答案。
大巴車卷起塵土,駛向遠方。徐慶站在原地,直到那車變成一個模糊的小點,融入南方灰藍色的天際線。遠處,幾臺塔吊的剪影正在緩緩旋轉,像一個新時代無聲的宣言。
一陣搖晃里,車輛穩穩停在了汽車站,那昏黃的泥塵頓時掀起聲聲議論。
“哎唷,老張你剎車穩點嘛,一腳下去,差點從尾沖到頭……”一個背著黑包的中年婦女帶有濃濃口音的抱怨,惹得周圍人一片響應,“要個好歹,你娃兒怕要給人養老咯。”
司機連連道歉,說了幾句俏皮話,車廂內頓時笑成一團。巴車只到了城里,還需要再前往售票處買上幾張鄉鎮的車票才行。
眾人有條不紊地取行李下車,程為止身上裹著一件厚外套,跟母親裴淑一起站在臺階旁,相隔不遠的程老幺正擠在人群里買票。雖然還未到返鄉的春節,但老家的人流量顯然比往常多了許多。
瞧著大家一副喜氣洋洋聊得很是熱鬧的場景,程為止卻有些小心翼翼,不敢露出太多表情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父母身上的惆悵與不安,尤其是當初將工廠轉交給堂哥程萬利時的樣子,更是讓人不敢直視。
那段屬于工廠的記憶似乎就要這樣遠去,可程為止卻高興不起來。
當初那種厭惡感,遠遠比不上現如今的不適與膽怯,或許爸爸是對的,與顛沛流離相比,一些小的犧牲是有必要的?程為止的心思很亂,絲毫不知道未來究竟該怎么辦……
重新見到那熟悉的面孔,大家的心情不似之前輕松,連笑容都很勉強。
“老幺啊——”徐碧招了招手,眉眼里都帶著急切。
程老幺故意裝作一副很忙碌的樣子,匆匆說道:“媽,這行李那么多,等晚些我們再慢慢閑聊。”
他和裴淑幾下就將包裹搬運到臺階旁,拿出鑰匙開門。一股混雜著霉味和陳谷物的氣息撲面而來。客廳幾乎被飼料袋和竹筐填滿,雜物從墻角溢到中央,一個掉漆的木架子尷尬地立在當中,上面一只落滿灰的塑料招財貓,還保持著僵硬的揮手姿勢。
兩人愣住的瞬間,身后傳來徐碧的解釋:“多好的東西,丟了怪可惜的。”
“無論是不是我們的東西,媽你都撿回來。”裴淑很無力,此時此刻連與其爭執的想法都沒有了,只淡淡說了句“糧食重,到時就喊老幺幫你搬到谷倉里吧。”
徐碧眼里閃過一絲驚奇,眼睜睜地看著裴淑帶著程為止上了二樓,然后趕忙拉住自家兒子,半是猜測半是肯定道:“不對,絕對有事情!”
程老幺眼皮一直在跳,他伸手按住,有些不自在地扭動了脖子,回答:“媽,你一天不要東想西想,我們就是提前回來過年而已……”
“是是是。”徐碧忙收回打量目光,用心疼的語氣說道:“我曉得你在外面開廠累得很。”
那“工廠”二字,刺得程老幺呼吸都變得沉重許多,片刻后,才緩緩開口:“那姓冷的客戶欠我們一百多萬呢,我這幾日就先找去他老家看看,要拿回來了,就好好孝敬媽!”
他這話說得又快又急,不像承諾,倒像是一塊匆忙抓來,堵住所有追問的盾牌。
徐碧沉浸在幺兒回來的喜悅,倒也忘記了詢問其他,直到在堂屋里燒了會兒火,才著急忙慌地拿著火鉗喊:“你給樹青打個電話,把她喊回來大家一起聚聚。”
直到這時,程老幺才終于知道了一些內情。
“唉,她一個女人家家的,跑那么遠做啥,索性我就喊她留在縣城里,不也一樣找事情做?”徐碧把手上的淘米水擦在圍裙上,就像是在說起別人家的八卦一樣,很是津津樂道,“再說在縣里找對象也方便不是,把婚一結,娃兒一生,這輩子就穩當了。”
徐碧說得很熱鬧,搬個板凳坐在角落里烤火的程老幺卻一言不發。火塘里的火舌舔舐著木柴,發出噼啪的歡快聲響,灼熱的空氣烤得他臉皮發燙,甚至泌出細汗。可這股熱浪越是洶涌,就越反襯出他心底那片凍土的堅不可摧。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受,身體被烤得發燙,五臟六腑卻像被浸在了三九天的冰河里,冷得他幾乎要蜷縮起來。
“媽,有件事我得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