診室內彌漫的凝神香氣尚未完全散盡,混合著淡淡的藥味和劫后余生的緊張氣息。石婆婆的呼吸雖然依舊微弱,卻已不再是那令人心悸的游絲狀態,變得均勻綿長了許多。她臉上那層頑固的灰敗死氣,在晨光熹微中,肉眼可見地淡去了幾分,顯露出一種病態的蒼白,卻不再是瀕死的絕望。手腳末端的冰涼,也實實在在回暖了些許,不再是之前那種刺骨的寒鐵之感。
蘇沐雨小心翼翼地用溫熱的布巾,擦拭著石婆婆嘴角殘留的藥漬和污痕,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易碎的珍寶。她眼中還殘留著昨夜驚心動魄的余悸,但更多的是一種如釋重負的疲憊和由衷的慶幸。阿芷蜷縮在床邊的矮凳上,小腦袋一點一點地打著瞌睡,小手卻依舊緊緊攥著石婆婆的一根手指,仿佛這樣就能傳遞給她力量。
秦越人坐在一旁靠窗的椅子上,閉目調息。他臉色透著明顯的蒼白,額角滲出的細密汗珠雖已拭去,但眉宇間那份深沉的疲憊卻揮之不去。捻動金針,尤其是將自身精純真氣持續注入石婆婆命門關元的那一炷香時間,對他心神的消耗堪稱巨大。此刻,他需要絕對的靜養來恢復。墨離早已支撐不住,靠在墻邊沉沉睡去,輕微的鼾聲在寂靜的診室里顯得格外清晰。
鐵牛如同鐵塔般守在門口,一夜未合眼,精神卻依舊健旺,警惕的目光掃視著門外漸亮的天色和偶爾經過的早行流民。
而在診室最內側的陰影角落里,張清遠依舊維持著那個僵硬的姿勢。他背靠著冰冷的土墻,仿佛要將自己完全鑲嵌進去。昨夜石婆婆病情急劇惡化時他臉上的死灰與驚惶,此刻已被一種更深沉、更復雜的情緒所取代——那是信念崩塌后的巨大空洞感,混雜著無地自容的羞愧,以及對自身所學產生了根本性動搖的茫然。他低垂著頭,視線落在地面斑駁的光影上,卻毫無焦距。秦越人那三針定乾坤的沉穩,林玄導引時玄奧的氣息流轉,石婆婆在針與氣引導下出現的真實生機…這一幕幕如同燒紅的烙鐵,反復灼燙著他引以為傲的經方壁壘,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記。他引以為傲的經典,在真正的危局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甚至…險些鑄成大錯。
晨光透過窗欞,斑駁地灑在石婆婆略顯安詳的臉上,也照亮了診室中央的空地。林玄輕輕走到秦越人身邊,低聲道:“秦兄,真氣損耗過甚,去后面廂房調息吧,這里有我和蘇姐姐照看。”他的聲音帶著關切,也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持。
秦越人沒有睜眼,只是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他確實需要盡快恢復,黑石城之行刻不容緩。他緩緩起身,腳步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虛浮,在鐵牛無聲的護衛下,默默離開了診室。
林玄的目光隨即落在了角落陰影里的張清遠身上。這位昨夜還意氣風發、引經據典質疑一切的經方傳人,此刻如同被抽去了脊梁,蜷縮在陰影里,周身籠罩著濃得化不開的頹喪與迷茫。
“張先生,”林玄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張清遠耳中,帶著一種平和的力量,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石婆婆命懸一線,幸得眾人合力,暫時穩住了。你也熬了一夜,心力交瘁,去用些粥飯,歇息片刻吧?!彼麤]有提昨夜那場失敗的救治,也沒有任何責備之意,只是如同對待一個共同經歷了艱難時刻的同伴。
這溫和的話語,卻像一根細針,輕輕刺破了張清遠內心那層厚重的麻木與自我保護的壁壘。他身體微微一顫,緩緩抬起頭。晨光落在他蒼白的臉上,映照出眼底密布的血絲和深重的疲憊,更映照出一種近乎破碎的脆弱與掙扎。
他看著林玄那雙清澈平和、毫無譏誚之意的眼睛,又看向床邊細心照料石婆婆的蘇沐雨,再看向沉睡的墨離和守護在門口的鐵牛…昨夜,就是這些被他視為“離經叛道”、“奇技淫巧”、“粗鄙武夫”的人,合力將一條垂死的性命從鬼門關前拉了回來。而他,這個自詡名門正朔、經方傳人的醫者,卻差點成了推手。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和強烈的羞愧感猛地沖上喉頭,堵得他幾乎無法呼吸。他張了張嘴,喉嚨里發出幾聲干澀的、意義不明的音節,最終,一個喑啞得幾乎不成調的聲音艱難地擠出:
“…為…為什么?”
這聲音干澀、嘶啞,充滿了痛苦與不解,仿佛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
林玄靜靜地看著他,沒有立刻回答。
張清遠像是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口子,眼神中充滿了混亂的掙扎和求知欲,聲音也急促起來:“為什么…為什么《傷寒論》明載的回陽救逆之法…四逆湯…生附子…干姜…明明是對證少陰寒化危候的千古名方…用在石婆婆身上…卻…卻適得其反?若非…若非秦先生及時以金針鎮住…后果不堪設想!這…這究竟是為何?難道…難道經典錯了?還是我…我學錯了?”最后幾個字,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顫抖。質疑經典,對他而言,無異于信仰的崩塌。
蘇沐雨也停下了手中的動作,轉過身,目光復雜地看著張清遠。她理解這種沖擊,昨夜那驚魂一刻,同樣讓她心有余悸。
林玄輕輕嘆了口氣,走到床邊,示意蘇沐雨可以稍作休息。他伸出手指,虛虛搭在石婆婆的手腕上,感受著那雖然微弱卻已趨于平穩的脈搏,緩緩開口,聲音如同山澗清泉,試圖滌蕩張清遠心中的混亂:
“經典無錯,張先生所學亦無大謬。四逆湯回陽救逆,確為應對真寒假熱、陰盛格陽的良方?!彼瓤隙私浀浜蛷埱暹h的判斷基礎。
“然則,”林玄話鋒一轉,目光變得深邃,“醫道之難,難在‘知常達變’。石婆婆之證,表象為少陰寒化危候,內里卻有其特殊之處。”
他看向張清遠,眼神澄澈,如同在剖析一道復雜的醫理:“其一,石婆婆年邁體衰,又經柳溪鎮疫氣侵襲,流離失所,其元氣早已虧虛殆盡,臟腑生機如同風中殘燭,微弱不堪。此等衰敗之體,猶如久旱龜裂之田,驟然傾注烈火(大劑生附子、干姜),非但不能滋潤復蘇,反可能焚毀最后一點生機。秦兄所言‘烈火烹油,促其飛散’,正是此理。此乃‘虛不受補’之極致?!?/p>
“其二,”林玄的聲音更加凝重,“柳溪鎮疫癘邪氣雖退,其穢濁陰寒之性卻已深伏于石婆婆衰敗之體,如同沉渣淤積,膠結難分。此等穢濁陰寒,非天地清寒之氣,乃戾氣所化,其性陰毒頑固,如同‘冰封之毒’。尋常辛熱之藥,若不能先破其冰封膠結之錮,藥力便如隔靴搔癢,難以抵達病灶核心,更可能因藥性峻烈,反激邪氣,使病勢加劇。此乃秦兄所言‘藥力難透堅冰’?!?/p>
“因此,”林玄總結道,“石婆婆之證,是‘常證’之下包裹的‘極危變證’。其‘真寒’之中,夾雜著‘穢濁陰毒’與‘元氣虛極’兩大死結!單純遵循經典常法,猛藥回陽,非但無法破開死結,反會加速其崩潰。唯有先以金針為先鋒,如利錐破冰,疏通其幾近斷絕的經絡氣機,護住心脈命門這方寸之地,穩住那一點將散未散的元陽;再輔以導引之術,如同涓涓暖流,護持其瀕臨消散的神魂,內外相合,穩住根基;最后,才可酌用回陽之藥,但必須減其峻烈(用炮附子),佐以反佐(豬膽汁),引藥入陰,如同文火慢煨,徐徐圖之,方有生機。”他的分析,抽絲剝繭,將“?!迸c“變”,“理”與“法”闡述得清晰透徹。
張清遠聽著,眼中的混亂和痛苦漸漸被一種震撼和思索所取代。林玄的話語,如同在他固守的經方壁壘上鑿開了一道縫隙,讓他看到了壁壘之外更廣闊、也更復雜的醫道天地。那不僅僅是死板的條文和劑量,更是對生命個體差異的深刻洞察,對病邪性質的精微辨析,以及對治療手段靈活運用的至高要求!
“金針…導引…”張清遠喃喃自語,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秦越人方才坐過的椅子,又看向林玄虛按在石婆婆腕上的手指,“秦先生…他…他刺人中、內關、關元…那手法…那氣勁…還有林先生你…那護持神魂之法…究竟…”他的聲音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好奇與一種近乎卑微的求知欲。他不再質疑,而是迫切地想要理解這將他信念擊碎、卻又展現出生死奇跡的手段!
就在這時,蘇沐雨端著一碗熱氣騰騰、散發著米香的白粥和一小碟醬菜走了進來。她敏銳地察覺到了診室內氣氛的變化,尤其是張清遠那截然不同的態度。她將粥菜輕輕放在診室中央唯一一張還算完好的小木桌上,溫婉的聲音打破了張清遠的喃喃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