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濟堂后院廂房內,林玄盤膝而坐,周身縈繞著微不可查的清氣,如同融入這寂靜的夜色?!端貑枴酚窈喌那骞庠谧R海中溫潤流轉,撫平著昨夜強行沖擊那混沌核心帶來的細微創傷與震蕩。窗欞透入的微光勾勒出他沉靜的輪廓,與昨夜那直面浩瀚晦澀時的震驚與困惑判若兩人。困惑猶在,但前行的意志已如磐石般穩固。
而在相隔不遠的另一間廂房,燈火未熄。
秦越人沒有打坐。他端坐在一張簡陋的木桌前,桌上攤開的不是醫書,而是一張略顯粗糙的輿圖,以及幾頁寫滿蠅頭小楷的密信。輿圖描繪的是以柳溪鎮為中心,輻射周邊數郡的山川河流、城鎮村落,一些不起眼的節點被朱砂圈出。密信上的字跡剛勁有力,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貴氣——正是七皇子蕭景琰通過特殊渠道傳遞來的有限信息。
昏黃的油燈將秦越人棱角分明的側臉映照得有些冷硬。他的眼神專注而銳利,如同最精密的探針,反復掃視著輿圖和信箋上的每一個字,每一個標記。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輕輕敲擊,發出規律而低沉的篤篤聲,仿佛在推演著無形的脈絡。
信息確實有限。蕭景琰身處朝堂漩渦,能傳遞出來的,多是些浮于水面的線索,或是需要極高敏銳度才能捕捉的蛛絲馬跡。但即便如此,對于蟄伏已久、目標明確的秦越人來說,這些碎片已足夠他拼湊出皇甫嵩那龐大勢力在地方上延伸出的觸角輪廓。
“……漕運司主簿王煥,景元十六年由皇甫嵩舉薦上位,籍貫洛州,表面清廉,然其妻弟趙四在臨江郡經營‘濟世堂’藥鋪,規模不大,卻常年低價收購當地‘血參’、‘地靈芝’等名貴藥材,來源成謎,出貨渠道亦非本地,疑為皇甫嵩藥材網絡之地方節點……”
“……南麓郡守劉璋,與皇甫嵩門生李御史乃姻親,近年其轄下官倉藥材儲備賬目多有蹊蹺,以次充好、虛報損耗之事頻發,所缺藥材多流入黑市,價格騰貴……”
“……黑石城方向,有‘百草幫’活動頻繁,幫主吳老狼與皇甫嵩府上某管事有舊,該幫控制著通往西荒‘瘴癘谷’的幾條隱秘采藥通道,常有來歷不明、品質奇高的‘陰屬性’藥材流出……”
秦越人的指尖最終停留在輿圖上“黑石城”三個字旁,又緩緩移向代表“南麓郡”和“臨江郡”的標記。他的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帶著洞悉一切的嘲諷。
皇甫嵩!好一個把持宮廷醫藥、自詡杏林魁首的御醫門閥!剝開那層道貌岸然的外衣,內里盡是這等蠅營狗茍、吸食民脂民膏的勾當!壟斷珍稀藥材產地,操控地方藥市,以次充好,囤積居奇,甚至勾結地方官吏、江湖幫派,編織成一張覆蓋數郡的巨大黑網。這哪里是在行醫濟世?分明是在掘斷底層醫者和百姓的生路,將救命的藥材化作他們權錢交易的籌碼,豢養私兵、鞏固權勢的資本!
而他自己,秦越人,當年那個在太醫院嶄露頭角、一心只想精研醫術、濟世救人的年輕天才,不過是無意間撞破了皇甫嵩嫡系子弟利用御藥房渠道走私禁藥、中飽私囊的鐵證,便招致了滅頂之災!污蔑、構陷、追殺……若非他機警過人,又得貴人暗中相助,早已化作枯骨。秦家世代行醫的清譽,也險些毀于一旦!
這血海深仇,這滔天恨意,如同毒蛇般日夜啃噬著秦越人的心。他隱姓埋名,顛沛流離,從繁華京都到這偏僻的柳溪鎮,從未有一刻忘記?;矢︶?,這個名字就是扎在他心頭最深的一根毒刺!不將其連根拔起,不將其罪行昭示天下,不以其血洗刷秦家之辱,他秦越人,死不瞑目!
慈濟堂的建立,林玄的崛起,蘇沐雨的仁心,甚至與七皇子蕭景琰的結盟……這一切在秦越人看來,固然是濟世安民的正道,但同時也是他復仇路上不可或缺的助力與掩護。他需要力量,需要情報,需要一個穩固的據點。慈濟堂給了他這些。而蕭景琰提供的有限信息,則像一把鑰匙,為他打開了通向皇甫嵩地方勢力網絡的第一道門縫。
“王煥…趙四…濟世堂…低價收購名貴藥材…來源成謎…”秦越人低聲自語,指尖在臨江郡的位置重重一點。這條線最清晰,也最可能成為突破口。一個地方上的小小藥鋪,憑什么能長期穩定地獲取并低價收購“血參”、“地靈芝”這等珍品?其背后必然有一條隱秘且高效的走私或掠奪渠道,直通真正的產地或被皇甫嵩控制的資源點。若能順藤摸瓜,找到這條渠道,甚至掌握其運作的關鍵證據,不僅能斬斷皇甫嵩一條重要的財源,更能直指其核心爪牙。
至于南麓郡守劉璋的藥材貪墨和黑石城“百草幫”控制的采藥通道,雖然同樣重要,但牽扯更廣,水更深,需要更周密的部署和更強的力量才能撬動。眼下,臨江郡這條線,是相對最容易下口的一塊肉。
目標已然明確——臨江郡,“濟世堂”趙四!
秦越人眼中寒芒一閃,收起輿圖和密信,貼身藏好。他吹熄油燈,房間瞬間陷入黑暗,只有窗外微弱的月光勾勒出他挺拔而孤峭的身影。他沒有立刻行動,而是如同潛伏在暗夜中的獵豹,調整呼吸,將自身的氣息收斂到極致,仔細感知著周圍的動靜。
前院隱約傳來鐵牛帶著石勇等人巡邏的沉重腳步聲,以及他們壓低嗓音的交談。藥房的方向,值夜學徒添炭火的細微聲響和張清遠偶爾一兩句低沉的叮囑清晰可聞。蘇沐雨的房間里依舊一片寂靜。而林玄所在廂房的方向,則傳來一種如同山澗清泉流淌般的寧靜氣韻,顯然對方仍在靜修之中。
很好。秦越人需要的就是這份寧靜。他的行動,至少在初期,不宜讓太多人知曉,尤其是林玄。并非不信任,而是他深知皇甫嵩勢力的陰險狡詐與反撲的酷烈。復仇是他的私事,是他必須親手斬斷的因果。他不愿將慈濟堂,尤其是剛剛經歷玉簡沖擊、肩負著更大秘密和使命的林玄,過早地卷入這腥風血雨之中。他要的,是精準、致命的一擊,而非拖泥帶水的糾纏。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秦越人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悄無聲息地翻出慈濟堂的后墻,沒有驚動任何人。他并未攜帶顯眼的行囊,只在腰間懸著一個不起眼的舊皮囊,里面裝著幾樣必備之物:一套用慣了的金針,幾瓶不同效用的丹藥(解毒、療傷、易容),幾塊干糧,一小袋碎銀,以及那份標注了臨江郡“濟世堂”位置的簡易地圖。
他沒有選擇官道,而是憑借著對地形地貌的精準記憶和輿圖上的標記,一頭扎進了通往臨江郡方向的莽莽山林。身影在崎嶇的山路和茂密的林木間快速穿行,動作輕盈迅捷,如同山間的靈猿,只留下幾乎微不可聞的破風聲。晨露打濕了他的衣襟,荊棘偶爾劃過手臂,留下淺淺的紅痕,但他毫不在意,眼神始終銳利地鎖定著前進的方向。
復仇之路,終于踏出了實質性的第一步!
數日后,風塵仆仆的秦越人踏入了臨江郡的地界。他沒有直接進城,而是在城外一處偏僻的茶寮歇腳。茶寮簡陋,幾張油膩的桌子,幾個行腳的商販和樵夫正在喝著粗茶,嚼著干糧。
秦越人找了個角落坐下,要了一碗最便宜的粗茶。他此刻的形象已與在慈濟堂時截然不同。一身半舊的灰布短打,臉上涂抹了些許塵土和草汁,掩蓋了原本過于俊朗的輪廓,眼神也刻意收斂了鋒芒,顯得木訥而疲憊,如同一個為生計奔波的普通采藥人。這是他多年逃亡生涯練就的本事——完美的偽裝。
他一邊小口啜飲著苦澀的茶水,一邊豎起耳朵,捕捉著茶寮里零星的交談。
“……唉,今年的‘血線藤’又漲價了,比去年足足貴了三成!再這么下去,我家婆娘的病可咋辦喲……”一個滿面愁容的老農嘆道。
“可不是嘛!”旁邊一個挑夫接口,“聽說城里‘濟世堂’收藥材的價壓得更低了,尤其是‘地靈芝’,簡直跟白撿一樣!可咱不賣給他們又能賣給誰?別的藥鋪要么不收,要么也跟著壓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