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霧隱官牒
女尸的發現,以及后續工地上如瘟疫般悄然蔓延的種種怪事與恐慌,顯然無法被完全掩蓋在小小的筑路隊內部。盡管施工方的領導層極力試圖淡化處理,統一口徑要求對外只說是“挖到了不明年代的無主墳,已按規矩上報”,但那種源自靈魂深處的不安和工人們之間竊竊私語的、越來越離奇的流言,還是如同濕地里的水汽,無聲無息地滲透出去,在不大的區域內引起了波瀾。
幾天后,兩撥人,帶著截然不同的氣質和目的,幾乎前后腳地抵達了這片被無形陰影籠罩的工地。
第一撥人馬是意料之中的。市里考古研究所的正式隊伍,乘坐著噴涂單位標識的車輛,帶著更多的專業設備、攝影器材和穿著統一工裝的人員,顯得正規而肅穆。他們迅速接管了古墓現場,重新拉起了更加醒目的警戒線,立起了“考古重地,閑人免進”的牌子。他們的到來,帶著一種科學的、官方的秩序感,試圖將一切重新納入可解釋、可控制的范疇。
然而,幾乎與他們同時抵達的另一撥人,則顯得格外不同,甚至有些神秘。
他們只有三個人,開著一輛半舊的軍綠色京都吉普212,風塵仆仆,仿佛經過了長途跋涉。車身上沾滿了泥點,透著一股與這個講究效率的時代稍顯脫節的粗獷和低調。
為首的是一個大約四十多歲、接近五十歲的中年男人。他穿著一件洗得有些發白、但熨燙得十分平整的深藍色中山裝,扣子一絲不茍地扣到最上面一顆。鼻梁上架著一副普通的黑框眼鏡,鏡片后的眼神沉靜而深邃。他的氣質儒雅而沉穩,舉止從容不迫,看上去不像常見的政府官員,更不像雷厲風行的警察,反倒像是一位大學里埋首故紙堆、研究歷史的教授,身上帶著一種經過歲月沉淀的書卷氣。
他身后跟著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男的約莫二十七八歲,寸頭,身材精干,動作利落,目光銳利如鷹,不動聲色地掃視著周圍的環境和每一個人,帶著一種本能的警惕和審視,像是經過特殊訓練的人員。女的看起來更年輕一些,約莫二十四五歲,梳著利落的馬尾辮,面容清秀,神情專注,手里拿著一個厚厚的皮質筆記本和一臺看起來有些老舊的徠卡相機,眼神中充滿了觀察和記錄的欲望,像是助手或者學生。
這一行三人徑直找到了工地項目部的臨時辦公室。面對工地負責人疑惑和審視的目光,那位中年男人溫和地笑了笑,從中山裝的內側口袋里掏出一個深藍色的、燙著國徽的證件夾,沉穩地遞了過去。
證件上印著的單位名稱是——“北方民俗文化與歷史遺存調研辦公室”。一個聽起來平平無奇、甚至有些冷門和邊緣化的單位名稱,透著一股學究氣的沉悶。帶隊的中年男人自我介紹叫趙景書,是這個辦公室的主任。
“您好,打擾了。我們聽說咱們工地上,前幾日意外發現了一處可能有年頭的古墓葬,還出土了保存比較完好的古代遺骸?”趙景書的聲音溫和而富有磁性,語速平緩,帶著一種奇特的、能讓人不自覺放松下來的力量,“按照相關文化遺產保護條例和部門間的協作精神,我們過來了解一下情況。請放心,我們主要是從民俗學和非物質文化遺產遺存的角度,做一些現場的記錄和初步評估,絕不會干擾考古隊同志們的正常科學發掘工作。”
他的解釋合情合理,態度又十分謙和誠懇,遞過來的文件手續也一應俱全。工地領導雖然對這個從來沒聽說過的“民俗辦”仍有些疑惑,但看對方證件齊全,級別不低,又確實是和文化遺跡相關的單位,便也不好過多阻攔,只是例行公事地囑咐了幾句“注意安全,不要進入警戒區,不要影響施工進度”之類的話。
趙景書微笑著——應下,態度好得讓人挑不出任何毛病。
隨后,他們三人便看似隨意地在工地上走動起來。趙景書雙手背在身后,步伐不疾不徐,目光卻如同最精密的雷達,掠過那些轟鳴作響的重型機械、忙碌而面色緊張的工人、堆放的建材,最后,久久地停留在那片已經被考古隊重新拉起警戒線、正在搭設工作棚的古墓發掘區域。
他的眼神不再是剛才那種溫和儒雅,而是變得異常銳利和專注,鏡片后的目光仿佛具有某種穿透力,能輕易地穿透那厚厚的土層,看到下面隱藏的、不為人知的秘密和能量軌跡。他甚至在遠離墓穴核心區的幾個特定方位——比如工地的東南角、靠近水源的地方、以及一處地勢略高的土坡——蹲下身,絲毫不介意昂貴的褲子沾上泥土,抓起一把泥土放在鼻尖仔細地嗅了嗅,又用手指將土捻開,仔細觀察其成分、濕度和顏色。
這些細微的、顯得有些古怪的舉動,在一旁偶爾關注他們的工人們看來,實在是有些莫名其妙,與那些拿著刷子和小鏟子小心翼翼工作的考古隊員截然不同。但大家也只當是這些文化人搞研究的“特殊癖好”,雖然私下里覺得奇怪,卻也沒人上前多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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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李曉也被工頭老張叫了過去,配合考古隊的人再次回憶并確認發現古墓時的詳細位置、深度以及當時土壤的狀況。他連續幾晚被噩夢折磨,白天又精神高度緊張,此刻整個人都處于一種恍惚的狀態,臉色蒼白,眼窩深陷,敘述得顛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語。考古隊那位戴著眼鏡的年輕記錄員聽得直皺眉頭,顯然對他的配合很不滿意。
趙景書不知何時靜靜地走了過來,站在一旁,如同一個沉默的旁觀者。他的目光越過考古隊員的肩膀,落在了李曉那張年輕卻寫滿了驚懼與疲憊的臉上,停留了格外長的時間。他的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了然的光芒,仿佛透過李曉外在的惶恐,看到了某些更深層次的、常人無法察覺的東西。
等考古隊的人問完話,帶著不滿離開后,趙景書才緩步走到依舊有些失魂落魄的李曉面前。他的臉上又恢復了那種令人如沐春風的溫和笑容,語氣平常得像是在拉家常:
“小同志,看來嚇得不輕啊?”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第一次近距離見到那種情況,產生強烈的生理和心理反應,都是很正常的,不必過于自責。”
李曉有些茫然地抬起頭,猝不及防地對上了趙景書的眼睛。那是一雙深邃得近乎看不到底的眼睛,鏡片后的目光雖然溫和,卻帶著一種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人心的力量,似乎能輕易看穿他所有的恐懼、隱瞞和那些無法對人言說的詭異體驗。李曉莫名地感到一陣心慌,下意識地避開了對方的視線,嘴唇囁嚅了一下,最終還是輕輕點了點頭。
“能不能跟我詳細說說當時的情況?就從你的挖掘機鏟斗碰到那塊不一樣的青磚開始。”趙景書的聲音依舊平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讓人想要傾訴的魔力,“想到什么就說什么,任何細節都不要漏掉,包括你當時身體和心理上的感覺,哪怕覺得再荒謬也沒關系。”
也許是壓抑了太久無人可說,也許是趙景書身上那種沉穩可信的氣質和那雙仿佛能理解一切的眼睛起到了作用,李曉鬼使神差地,比剛才對考古隊講述時詳細得多地、幾乎是傾瀉般地復述了整個經過。
他說到了那聲刺耳尖厲到不像碰觸石頭的摩擦異響;說到了打開墓穴封石時,那股洶涌而出、冰冷刺骨、帶著腐朽與異香的怪風;說到了撬開棺材蓋后看到的、那具扭曲掙扎、面容極度驚恐痛苦的暗褐色女尸;尤其詳細地、帶著顫音描述了他與那女尸空洞怨毒的眼睛對視的瞬間,以及那聲并非通過耳朵、而是直接炸響在他腦海深處、充滿無盡痛苦與冤屈的凄厲哀嚎!
他還提到了這些天持續不斷、內容可怖的噩夢,那驅之不散、如影隨形的冰冷寒意,那種無時無刻不被一道充滿惡意的視線窺視的感覺,以及工地上開始出現的、其他工友也隱約察覺的怪事——夜半哭聲、移動的工具、動物的反常……
他一邊說,身體一邊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額頭上滲出冰冷的汗珠,仿佛重新經歷了一遍那可怕的場景。
趙景書始終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驚訝或者懷疑的表情,既沒有像考古隊員那樣不耐煩,也沒有像普通工友那樣覺得他在胡說八道。他只是偶爾微微點點頭,或者插入一兩個非常細節的問題,比如那青磚上的花紋具體是什么形狀?那密封膏泥除了灰白色,仔細聞還有什么特殊氣味?女尸服飾上殘留的紋樣,能否回憶起更具體的圖案,哪怕是模糊的印象?
這些問題讓李曉感到驚訝,因為有些細節連他自己都忽略了,或者在極度驚恐下未曾留意,但經趙景書一提,似乎又隱約想了起來。他努力回憶著,描述著,而趙景書似乎總能從他這些模糊破碎的描述中,捕捉到某些關鍵的信息點,眼神時而沉思,時而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