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癥監護室的燈光永遠不會完全熄滅。
它們懸在天花板上,一排排冷白色的熒光管,散發著一種恒定、無情的光芒,像手術刀般切割著黑暗,讓時間變得模糊,讓日夜失去意義。光落在白色的墻壁上,落在白色的地磚上,落在白色的床單上,落在FoolishPleasure蒼白的臉上,將她包裹在一片沒有陰影的、純粹的光明之中。
她的眼睛閉著,灰色的睫毛在眼瞼上投下細碎的陰影。她的臉腫得幾乎認不出來——鼻梁上固定著金屬支架,紗布包裹著整個面部,只露出嘴唇和下巴。嘴唇裂開,結著暗紅色的血痂,每一次呼吸都讓唇瓣微微顫抖,呼出的氣息在氧氣面罩上凝成白霧,又迅速消散。
她的身體被各種管子纏繞。氧氣管從鼻腔插入,靜脈輸液管扎在手臂上,導尿管從腿間延伸出來,胸腔引流管從左側肋間穿出,連接著床邊的收集瓶,里面半滿的暗紅色液體隨著她的呼吸微微晃動。心電監護儀的屏幕在她頭頂閃爍,綠色的線條像山脈般起伏,伴隨著單調而規律的滴滴聲。
疼痛是她的整個世界。
它從左側肋骨開始,像一根燒紅的鐵棍插進胸腔,每一次呼吸都讓那根鐵棍攪動,刮擦著肺葉,帶來一陣尖銳的、撕裂般的痛楚。它從臉上開始,從破碎的鼻梁,從裂開的下頜,從腫脹的眼眶,像無數根針同時扎進皮膚,鉆進骨頭,在顱腔里共鳴。它從全身的軟組織挫傷開始,從每一處淤青,從每一處撕裂,像火焰在皮膚下燃燒,像酸液在血管里流淌。
止痛泵每隔十分鐘會注入一次藥物。冰冷的液體順著靜脈管流進她的身體,像一股寒流,暫時凍結疼痛的神經。有那么幾分鐘,疼痛會退去,變成一種遙遠的、模糊的嗡鳴,像隔著厚玻璃聽到的聲音。她會睜開眼睛,灰色的瞳孔渙散,視線在天花板的熒光管上游移,無法聚焦。
然后藥物失效,疼痛回來,像潮水般將她淹沒。
她在疼痛的浪潮中漂浮,意識像破碎的木板,時沉時浮。有時她會聽到聲音——護士的低語,醫療設備的警報,門外走廊的腳步聲。有時她會看到影像——狹窄的閘箱,金屬欄桿的冰涼,黑色的身影,深藍色的眼睛,散亂的馬尾,飽滿的胸脯擠壓著她的胸膛,濕潤的摩擦聲,粗重的喘息,發熱的汁液噴上龜頭的感覺,然后——拳頭,鮮血,泥土,骨頭斷裂的聲音,Whitley扭曲的臉,殺意的眼睛。
那些影像像噩夢般反復播放,每一次播放都讓她的身體痙攣,讓監護儀的警報尖叫。護士會沖進來,調整藥物,按住她掙扎的手臂,用平靜的聲音安撫:“沒事了,沒事了,你在醫院,你很安全。”
但她不安全。安全是一個已經破碎的概念,像鏡子被打碎,再也拼不回去。她的身體失了控,去強迫,去填滿,然后被毆打,被撕裂,被摧毀。所有的防線都被攻破,所有的尊嚴都被剝奪,所有的控制都被奪走。
她只是一個疼痛的容器。
第四天早晨,醫生來檢查她的傷勢。是一個中年男性,戴著眼鏡,表情嚴肅。他掀開被子,檢查她左側肋骨的固定支架,檢查胸腔引流管的位置,檢查她腹部和大腿上的淤青。他的手指按壓她的腹部,檢查內臟出血的情況。每一次按壓都帶來一陣尖銳的疼痛,讓她咬住氧氣面罩下的嘴唇,嘗到血腥味。
“肋骨骨折三處,其中一根刺破肺葉,導致氣胸,我們已經做了胸腔閉式引流。”醫生的聲音很平靜,像在描述一臺機器的故障,“鼻梁骨粉碎性骨折,需要二次手術重建。下頜骨裂,但不需要手術,會自行愈合。內臟出血基本控制,但還需要觀察。”
他抬起頭,看著她的臉。灰色的眼睛半睜著,瞳孔渙散,像蒙著一層霧。她的嘴唇在顫抖,想說什么,但聲音卡在喉嚨里,只發出嘶啞的氣音。
“你想說什么?”醫生問,聲音稍微溫和了一些。
FoolishPleasure的嘴唇動了動。氧氣面罩上凝結的白霧更濃了。她的手指在床單上抽搐,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她的喉嚨里發出咯咯的聲音,像有東西卡在那里。
“她……”她終于擠出一個字,聲音破碎得像被撕碎的紙,“她……怎么樣?”
醫生停頓了一下。他的眼睛在鏡片后眨了眨,表情變得復雜。他當然知道“她”是誰。整個醫院都知道,整個城市都知道,整個國家都知道。報紙頭版,電視新聞,街頭巷尾的議論——貝爾蒙特公園的丑聞,春藥案,強奸,暴力毆打。
“Ruffian小姐已經出院了。”醫生說,聲音很正式,“她的傷勢……比你輕。一些撕裂傷,一些淤青,但不需要住院治療。”
FoolishPleasure的眼睛閉上了。灰色的睫毛在眼瞼上顫抖,像蝴蝶垂死的翅膀。她的手指在床單上收緊,布料在掌心皺成一團。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胸腔引流管里的液體晃動得更劇烈,心電監護儀的滴滴聲加快了節奏。
“她……”她又開口,聲音更破碎,“她……恨我嗎?”
醫生沒有回答。他轉身調整輸液泵的參數,增加了一點鎮靜劑的劑量。冰冷的液體再次流進她的靜脈,像寒流般席卷全身,將疼痛暫時凍結,將意識拖入黑暗的深淵。
她在黑暗中漂浮。
沒有疼痛,沒有聲音,沒有影像。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虛無,像子宮般將她包裹。在虛無中,她看到了那雙眼睛——深藍色的,平靜得像兩潭湖水,表面沒有任何波瀾,深處卻有一種她無法理解的、深沉的疲憊。那雙眼睛看著她,從閘箱里,從泥地上,從報紙的照片里,從記憶的每一個角落。
她不恨我。
這個念頭像一道閃電,劈開黑暗的虛無。沒有根據,沒有理由,只是一種直覺,一種從那雙深藍色眼睛里讀出的信息。那雙眼睛里沒有恨,沒有憤怒,甚至沒有責備。只有平靜,只有疲憊,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空洞的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