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虹把自己關在南山那套六十平的公寓里整整七天。窗簾拉得嚴嚴實實,隔絕了外面世界的喧囂,也隔絕了陽光。屋內只開一盞床頭小燈,昏黃的光暈照著她蒼白的臉。她不再刷手機,不再看郵件,甚至連鏡子都不敢照——怕看見自己眼里的空洞。十二次分手,像十二道符咒,一道道貼在她的命盤上,壓得她喘不過氣。
她開始點外賣。
不是因為懶,也不是因為病,而是因為,只有外賣小哥敲門時,她才覺得自己還活著。那種短暫的、無需偽裝的互動,成了她與人間唯一的聯系。她點得極有規律:每天中午十二點,一份清淡的粵菜;晚上六點半,一碗素粥或湯面。從不加辣,從不要蔥蒜,餐具必須全新封裝——這是她最后的潔癖,也是她對世界僅存的一點掌控感。
有個外賣小哥,叫阿力,總是送她樓下的“陶陶居”。
他總是沉默寡言,每回送餐過來時都只是簡單地撂下一句話:“林小姐,這是給您的飯菜,請慢用哈!”緊接著便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步伐顯得格外輕盈敏捷,仿佛生怕多停留片刻似的。然而,就是這樣一個看似不起眼的人,卻引起了林海虹的關注和好奇。
原來,細心如發的林海虹發現了一些容易被忽略的小細節。首先,無論何時何地,他都會將餐盒小心翼翼地放置在門口那塊最為潔凈的地磚之上——要知道,這塊地磚可是她每日不辭辛勞、親自使用消毒液擦拭整整三遍才得以保持如此一塵不染的哦!盡管它與周圍那些普通的地磚相比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但不知為何,這個男人好像天生就能洞悉其中奧秘一般,總能精準無誤地找到這里并擺放好餐食。
不僅如此,如果碰上下雨天這種惡劣天氣條件的時候,他更是會特意找來幾個結實耐用的塑料袋,仔細地將餐盒包裹得嚴嚴實實,里里外外足足包上三層之厚呢!其目的顯而易見,無非就是想要最大程度上地避免湯汁灑漏出來弄臟地面或者衣物罷了。
還有一回,當林海虹因為身體不適而高燒至三十九攝氏度之際,她實在沒有胃口吃飯,于是僅僅點了一碗清淡的白粥來充饑。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這次送來食物的同時,那個神秘男子竟然還貼心地帶了一包熱乎乎的姜糖,并附上一張小小的便利貼紙,上面歪七扭八但又工工整整地寫著一行字:“這些姜糖可以幫助您驅散體內寒氣,記得趕緊趁熱喝下呀!”
她開始有點期待他的出現。
每天下午六點,手機準時響起提示音,她的心跳也會莫名加快。她甚至開始研究外賣平臺的派單邏輯,發現阿力負責的片區固定,只要她點“陶陶居”,九成概率是他送。她偷偷記下他的電動車牌號:粵b·d8721。有一次,她故意開門早了幾秒,想看看他長什么樣。
門開時,阿力正低頭看手機,聽到動靜猛地抬頭。他穿著褪色的藍色工裝,袖口磨出了毛邊,皮膚黝黑,顴骨上有長期風吹日曬留下的紅痕,但眼睛卻很亮,像山澗里的泉水,清澈見底。他看到她,愣了一下,臉微微紅了,手不自覺地攥緊了保溫箱帶子。
“您……今天氣色不太好?!彼f,聲音低沉,帶著點上??谝?。
林海虹笑了,這是分手后她第一次真心笑出來:“你怎么知道?”
“上次您點的是雙人份叉燒飯,今天只點了一份皮蛋瘦肉粥?!彼麚蠐项^,目光掃過她眼下淡淡的青黑,“而且,您眼圈發青,嘴唇干裂,應該是沒睡好?!?/p>
她心頭一暖,像寒冬里突然照進一束陽光。這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外賣小哥,比她交往過的十二個男友,都更懂她。那些男人,只會抱怨她查崗太勤,卻從未注意過她是否疲憊;只會嫌棄她要求太多,卻從未想過她為何如此不安。
但她沒敢多問。她怕自己又動心,又陷入那個“流程化”的怪圈。她已經傷痕累累,經不起第十三次失敗。
直到那天,她在公司年度體檢報告上,看到了四個字:子宮肌瘤,惡性傾向。
醫生是個五十多歲的女主任,推了推眼鏡,語氣嚴肅:“建議立刻住院手術,腫瘤位置特殊,已有擴散跡象。如果拖延,可能危及生命。”
她癱坐在椅子上,腦子里一片空白。十年戀愛,十二次分手,她以為自己還有大把時間可以慢慢挑選、精心打磨一段關系??擅\,從不等人。她一直以為自己是那個掌控全局的人,現在才明白,在生死面前,她連選擇的權利都沒有。
回家路上,她路過一家香燭店。店門口擺著一尊月老像,紅布披身,手持紅線。她鬼使神差地走進去,買了一根紅線,五塊錢,粗糙的棉線,染得鮮紅。老板娘是個穿唐裝的老太太,看了她一眼,忽然說:“姑娘,你手上無紋,掌中無丘,是‘孤鸞格’。這紅線,系不住人的?!?/p>
林海虹沒說話,付了錢就走。
當晚,她躺在床上,手里攥著那根紅線,想起十二段被剪斷的姻緣線,想起《西廂記》里那句“若強行求偶,反損自身”。她忽然明白,自己這些年,一直在用“完美”筑墻,把真心擋在外面。她要的不是愛人,而是一個符合她想象的傀儡。
可阿力不一樣。他從不問她為什么一個人吃飯,從不嫌她點單太清淡,甚至在她生病時,默默送來姜糖。他沒有學歷,沒有房產,沒有體面的工作,卻有一顆最干凈的心。
她拿出手機,翻到外賣訂單記錄,找到阿力的名字——吳大力。她猶豫了很久,最終沒有撥通電話。她怕打擾他,更怕自己再次把一段純粹的關系,變成一場控制的游戲。
可命運不給她猶豫的機會。
三天后,她暈倒在公司茶水間。醒來時已在醫院,手臂上插著留置針,監護儀滴滴作響。護士說:“你血糖低,加上情緒壓抑,身體扛不住了?!?/p>
她躺在病床上,望著天花板,忽然想起小時候奶奶說過的話:“蒸餾水最干凈,但也最孤獨。它不染塵埃,卻也融不進江河湖海。只有蒸發成云,才能自由自在。”
原來,她真的是蒸餾水。
而云,注定要飄在天上,無人能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