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像是臺老舊的放映機,吱吱呀呀地轉動起來,投下昏黃而斑駁的光影。
那年的杏花開得正盛,風一吹,粉白的花瓣便簌簌落滿肩頭。十七歲的曹蒹葭抱著幾本舊書,匆匆穿過塵土飛揚的操場。她拐進回家必經的那條窄巷,腳步卻猛地頓住了。三個流里流氣的混混堵在巷口,抱著胳膊,不懷好意地嬉笑著,目光黏在她身上。
她心頭一緊,下意識地后退,脊背卻抵上了冰冷的磚墻。就在一只臟手要拽住她書包帶的剎那,一個身影從斜里猛沖過來,干脆利落地擋在了她前面。是張建軍。他一把扔下那個洗得發白的軍綠書包,像一堵沉默的墻。
“滾開!”少年的聲音帶著變聲期特有的沙啞,卻擲地有聲。
推搡、咒罵、拳腳相加。混亂中,不知誰撿起了半塊板磚,帶著風聲砸下來。張建軍想也沒想,把曹蒹葭死死護在懷里,用自己單薄的脊背硬生生扛住了那一下悶響。緊接著,寒光一閃,混混懷里揣著的小攮子劃破了他的額角。
血,熱燙的血,立刻涌了出來,順著他緊蹙的眉骨往下淌,一滴,兩滴,重重砸在曹蒹葭胸前雪白的襯衫上。那么刺眼,那么驚心,像凜冽雪地里驟然綻開的紅梅。
“別怕。”少年扭過頭,咧開嘴對她笑了笑,嘴角也破了,混著血絲,可那眼神卻亮得灼人,“我皮厚,抗揍。”
二十年了。
整整二十年過去。當年那個能為她豁出命的少年,他曾經鮮活堅韌的軀體,正被陰毒的妖物從內部一點點蛀空,血肉精華幾近干涸。曹蒹葭指間死死攥著一塊褪色發硬的布片——那是從他當年那件染血襯衫上小心翼翼裁剪下來的,被她貼身戴成了護身符。
最深的執念,根植于心底最柔軟的角落。
是那個杏花紛飛的午后,未曾說出口的悸動與感激;是二十年來,那份深埋心底,以為早已被世俗塵埃掩埋的情愫,在無人窺見的暗處悄然發酵,最終釀成了這杯毒酒,成了妖魂最完美、最滋補的寄生溫床。是她的念想,困住了他。
那穿山甲精借著張建軍的軀殼,從看管森嚴的監獄里硬闖出來之后,頭一個找上的,就是刀疤強經營多年的老巢。沒人知道那一夜具體發生了什么,只知道第二天,人們發現那處藏污納垢的窩點已徹底化為一片焦黑狼藉的廢墟,斷壁殘垣間彌漫著濃重的腥臭和燒灼氣。
陳歲安踩著瓦礫,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廢墟里翻檢。他在原本應該是堂屋正中的位置停下,蹲下身,徒手在灰燼和碎磚里刨了許久,最終挖出一個約莫半人高、肚大頸短的陶甕。甕身糊滿了干涸的污泥和某種暗褐色的粘液,唯獨甕口被一張臟兮兮的黃符紙嚴嚴實實地封著,符上用朱砂繪就的紋路也已黯淡。
他猶豫片刻,還是伸手,小心翼翼地揭開了那道符。
“噗”的一聲輕響,像是有什么東西泄了氣。緊接著,七道濃黑如墨、凝練如實質的煙氣,猛地從甕口沖天而起!霎時間,本就陰霾的天空更是暗了幾分,四周溫度驟降,刺骨的陰風打著旋兒呼嘯而起,卷起地下的灰燼,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陳歲安瞳孔一縮,定睛看去。那七道黑氣在半空中扭曲、翻滾,隱約顯露出模糊的人形。更令人心驚的是,它們每個的腳踝上都拴著一條銹跡斑斑的鐵鏈,鐵鏈上刻滿了細密陰邪的咒文。而它們的天靈蓋位置,無一例外,都透出一小截烏沉沉、閃著寒光的針尾——鎖魂針!
“好歹毒的手段……”陳歲安倒吸一口涼氣,只覺得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直竄天靈蓋。他迅速從隨身布袋中抽出一根浸染過雄雞血和朱砂的麻繩,口中念念有詞,手腕翻飛,將那幾道試圖四散沖擊的怨氣牢牢縛住,“難怪這渾河兩岸邪瘴彌漫,多年不散,原來根源在此……”
通過秘法與這些充滿痛苦和怨恨的殘魂進行艱難溝通,零碎的記憶畫面強行涌入他的腦海:刀疤強為了煉制那傷天害理的“五鬼運財”邪術,按照一個瘸腿妖道的指示,以極其殘忍的手段虐殺了七位頗有修為的出馬弟子,借他們的怨力滋養邪術。而這七位冤魂之中,赫然便有常九爺那位失蹤多年的徒孫——那條曾在渾河河底修煉了整整三百年,早已即將化蛟的黑蛇精!
它的內丹,磅礴而純凈,正是那穿山甲精費盡心機,最后缺失的那一顆關鍵所在。
陳歲安望著渾河方向那愈發濃重、幾乎遮天蔽日的妖氣,心頭巨石沉墜。完了,最壞的情況還是發生了。集齊了所有內丹,融匯了數百年道行,如今的穿山甲精,恐怕真的……天下無敵了。
香爐里的三炷香燒得吱吱作響,青煙筆直往上,旋即又被不知從何而來的陰風吹得四散。陳歲安與曹蒹葭相對盤坐在老舊的蒲團上,眼觀鼻,鼻觀心,心神卻早已順著那縷香煙,飄過了千山萬水,直往那傳說中仙家所在的長白山巔去了。
意念之中,長白山終年不化的積雪,此刻仿佛都在那浩渺的仙家香火里漸漸消融。猛然間,堂口供奉的胡三太爺牌位前,乩身開始控制不住地劇烈震顫,手腳抽搐,如同得了癔癥。供桌上,特意點燃的三盞引魂油燈火焰拼命搖曳,明滅不定,將整個屋子的光影拉扯得鬼魅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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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仿佛能凍裂靈魂的寒意掃過,一個蒼勁冰冷,不帶絲毫人味兒的聲音,借著乩身的嘴,一字一頓地砸在兩人心頭:
“那鐵鱗畜生,強奪內丹八十一顆……便是欠下天道八十一筆血債!冤孽纏身,業火焚魂!”那話語如同數九寒天里屋檐垂下的冰溜子,直接捅進心窩子,“明日卯時,天地交泰,陰陽分割,是最后時限。若屆時未能了結此妖,張建軍那點子殘魂,便會被妖物徹底同化,永世鎮壓在妖腹之中,不得超生!”
曹蒹葭渾身一顫,仿佛被抽干了力氣,卻又猛地挺直脊背,朝著牌位“咚咚咚”連磕了三個響頭,潔白的額角瞬間一片青紫,滲出血絲,混雜著香灰黏在皮膚上。她聲音帶著哭腔,卻異常堅定:“求老仙家慈悲,給弟子指一條明路!哪怕用我的命去換……”
話音未落,那原本四散的香煙倏地一凝,竟在半空中匯聚不散,絲絲縷縷勾勒出四個觸目驚心的血紅色大字——“丹碎魂歸,債清緣滅”!
這八個字宛如一道驚雷,炸得曹蒹葭魂飛魄散。
就在這時,一陣帶著河腥氣的陰風卷入堂口,常九爺那熟悉又帶著無盡疲憊的聲音,如同耳語般隨風雪飄進她的識海:“唉……癡兒啊癡兒……丫頭,你聽明白了么?那妖物是以他的魂魄為根基,與那八十一顆內丹強行綁在了一處。要救他……就得先‘殺’了他這被妖物侵占的軀殼與道行……碎了所有的丹,方能還清天道債,換他魂魄自由。可這一碎……你倆這輩子,恐怕也就……緣盡于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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