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一過,關東大地就算是徹底入了寒。天擦黑得早,才下午四五點鐘,日頭就倦怠地縮進了鉛灰色的云層里,只在天邊留下一抹慘淡的橘紅。風從曠野上卷過來,帶著枯草和泥土的腥氣,刮在臉上,像小刀子拉,生疼。
靠山屯蜷縮在山腳底下,家家戶戶的煙囪開始冒出筆直的、灰白色的炊煙,空氣里彌漫著燒苞米稈子和燉酸菜的混合氣味。屯子東頭那條主街,這會兒已經沒什么人了,只有一個身影,還蹬著一輛銹跡斑斑、除了鈴不響哪都響的三輪車,慢吞吞地往家挪。
蹬車的是老蔫兒。
老蔫兒大名叫個啥,屯里人都快記不清了。他就靠收破爛為生,五十出頭的年紀,背有點駝,一張臉被北方的風和日頭打磨得黑糙糙的,布滿了干涸河床似的皺紋。他身上裹著件看不出原色的舊棉襖,袖口和前襟油光锃亮,戴著一頂掉了毛的狗皮帽子,帽耳朵耷拉著,隨著蹬車的動作一扇一扇。
三輪車斗里雜七雜八堆著些廢紙殼、破銅爛鐵,還有幾個癟了的塑料瓶子,隨著顛簸哐當亂響。老蔫兒瞇縫著眼,縮著脖子,心里盤算著今天這一車能賣幾個錢,夠不夠打上半斤散簍子,再切上二兩豬頭肉。
眼看就要到家門口那個岔路了,老蔫兒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見路邊那個最大的垃圾堆旁,有一抹不合時宜的亮色。他下意識地捏緊了車閘,三輪車發出一聲刺耳的“吱嘎”聲,停了下來。
他支好車,湊過去幾步,伸著脖子仔細瞧。哎呦!可不是么!垃圾堆最上頭,赫然扔著一床被子!
那是一條緞面的棉被,大紅的底子,上面印著俗氣卻也熱鬧的牡丹鳳凰圖案。雖說邊角有些磨損,被面也蒙了層灰,但在這一片灰敗的垃圾堆里,那紅色依舊扎眼,而且看著厚墩墩、鼓囊囊的。
老蔫兒的心當時就活泛了。他左右瞅瞅,四下無人,趕緊上前,伸手一摸——嘖,這緞面,滑溜溜的!再一掂量,沉甸甸的,里面的棉花肯定瓷實!
“這是哪個不會過日子的敗家娘們兒干的蠢事兒?”老蔫兒心里又驚又喜,像是撿了天大的便宜,“這么好的被褥也舍得扔?這不是糟踐東西么!”
他立刻想起了自家炕上那床跟了他快十年的老棉被。里面的棉花早就滾了包,硬得像鐵板,冬天他跟兒子小栓蓋一床被,爺倆半夜三更準保凍醒,為搶那點被角,沒少在夢里蹬踹。為這,小栓沒少埋怨。
“嘿,這下可好了!”老蔫兒美滋滋地想著,“真是瞌睡來了就有人遞枕頭。老天爺看咱爺倆可憐,送溫暖來了!”
他再不多想,利索地把那床被子從垃圾堆里拽了出來,也顧不上拍打灰塵,三兩下卷成一個卷,回身就塞到了三輪車斗的最里頭,還用幾塊破紙殼子虛虛地蓋了蓋,像是藏什么寶貝。
做完這一切,他重新蹬上車,渾身都來了勁兒,嘴里甚至不成調地哼起了“二人轉”的調調,車輪子轉得都比剛才輕快了幾分。
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板院門,老蔫兒把三輪車推進狹小的院子。兒子小栓正在外屋地(廚房)里忙活晚飯,鍋里燉著白菜土豆,熱氣騰騰的。小栓二十出頭,在屯里老王家開的理發店里當學徒,是個靈醒孩子,就是有時候嫌他爹邋遢、愛貪小便宜。
“爸,回來啦?飯快好了?!毙∷▏鴫K藍布圍裙,手里拿著鍋鏟。
“回來了回來了!今兒個咱爺倆有好事兒!”老蔫兒臉上帶著壓不住的笑,從車斗里神秘兮兮地抱出那個被卷。
小栓擦擦手,走過來一看,眉頭就皺起來了:“這啥玩意兒?你又從哪兒劃拉回來的破爛?”
“啥破爛?你小子睜大眼睛瞧瞧!”老蔫兒有點不樂意,把被卷在炕上攤開,“瞅瞅!多好的緞子被!厚實著呢!往后啊,咱爺倆不用再搶一床被蓋了,一人一床,暖暖和和過冬!”
那床大紅被子在炕席上鋪開,顏色鮮艷得甚至有些刺眼,帶著一股從垃圾堆里沾染來的、說不清的復雜氣味。
小栓的臉色卻瞬間變了,他湊近仔細看了看被面,又伸手摸了摸,猛地縮回手,像是被燙了一下似的。
“爸!你……你從哪兒撿回來的?!”小栓的聲音一下子拔高了,帶著驚慌,“你快給人扔回去!趕緊的!”
老蔫兒被兒子這反應弄得一愣,隨即梗著脖子:“扔回去?憑啥?這是我撿的!好好的被褥,扔了不可惜了?”
“我的親爹啊!”小栓急得直跺腳,“你咋啥都往家撿呢!你動動腦子想想,誰家好人會把這么‘好’的鋪蓋往外扔?啊?!”
他指著那床被子,手指都有些發顫:“咱屯子里老輩人傳下來的規矩你忘了?只有家里出了白事(喪事),人走了,那貼身的鋪蓋卷才不能留,得趕緊處理掉!要么燒了,要么扔得遠遠的!還有啊,就是家里有人得了邪病,或者沾了啥‘埋汰東西’(不干凈的東西),覺得這被褥不吉利,才會這么扔!這叫‘扔災’!你倒好,把別人家的‘災’給撿回來了!這玩意兒它也敢往家拿?你快給我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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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栓連珠炮似的一番話,帶著濃濃的恐慌和訓斥,把老蔫兒也說得心里有點發毛。屯里確實有這講究,他也恍惚聽老人們提起過。但看著眼前這厚實嶄新的被子,再想想晚上能自己獨占一床被的暖和勁兒,那點疑慮立刻被貪念壓了下去。
“去去去!少在這兒危言聳聽!”老蔫兒不耐煩地揮揮手,“啥白事邪病的?我看就是你小子咒我!這明明就是誰家不會過日子,兩口子打架扔出來的!你看這被面,多鮮亮!這棉花,多厚實!”
說著,他像是為了證明自己的正確,又像是為了驅散心里那點不安,伸手抓住被子兩角,用力抖摟開來,想把灰塵抖掉。
這一抖摟,只聽“啪嗒”一聲輕響,一件物事從被卷里掉了出來,落在了炕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