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筏艇在愈發湍急的水流中顛簸前行,剛駛過一片如同凝固瀑布般的巨大石幔,前方的河道陡然變得兇險。幾塊如同小山般的巨石突兀地從水中探出猙獰的脊背,徹底打亂了原本還算順暢的水道。激流在此被強行分割,怒吼著從巨石縫隙間擠過,翻涌起渾濁的白沫。
“砰!”的一聲悶響,我們的皮筏艇沒能完全躲開,卡在了兩塊巨石之間的狹窄縫隙里,船體被水流沖得橫了過來,死死抵住,進退不得。
“地質坍塌。”周默用手電光柱掃過那些巨石的斷裂面,聲音在嘩嘩水聲中顯得冷靜而專業,“這些石頭是從洞頂巖層整體裂開砸下來的,看斷面,時間不短了。”
“廢話!誰看不出來!”王鐵柱沒好氣地嗆了一句,一邊奮力用船槳試圖頂開巖石,但毫無作用。“奶奶的,別干看著!誰搭把手,老子爬上去看看前面啥情況!”
他招呼著,在張抗美和一名工程兵的協助下,笨拙而艱難地攀上了那塊卡住我們的最大巨石。當他站穩腳跟,舉起強光手電向前方照射時,整個人卻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樣,僵在了那里。
“我……操……”一聲壓抑著極度震驚和不適的粗口,從他牙縫里擠了出來。
下面的人心都提了起來。陳歲安急忙問道:“柱子,前面怎么樣?”
王鐵柱沒有立刻回答,他又用手電左右掃視了一圈,才緩緩轉過頭,臉色在背光下顯得異常難看:“路……徹底斷了。前面是一片看不到邊的亂石灘,像泥石流沖下來似的,把河道全堵死了!水……水都從石頭底下流走了!”
在他的描述和隨后幾人輪流爬上去確認后,一幅令人心底發寒的景象呈現在眾人腦海中:那是一片由無數不規則巨石堆積而成的死亡灘涂,大的如同卡車頭,小的也有拳頭大小,犬牙交錯,極端不平整,根本望不到盡頭。而更讓人頭皮炸裂的是,在那些巨石與巨石之間、黑暗深邃的縫隙里,竟然密密麻麻地填塞著無數已經腐爛發黑的緩沖麻袋!
很多麻袋早已朽爛殆盡,露出了里面纏繞著生銹鐵絲的、扭曲變形的人類骸骨。那些骸骨呈現出各種極其痛苦的姿勢,有的蜷縮,有的伸展,仿佛在被塞進去的那一刻還在瘋狂掙扎,最終被鐵絲牢牢固定,凝固成這地獄般的景象。手電光掃過,白骨森森,鐵絲勒入骨縫,那場面足以讓任何心智健全的人感到窒息和強烈的生理不適。
皮筏艇徹底失去了作用,原有的行進計劃被打亂。張抗美當機立斷,指揮工程兵們:“收艇!把所有裝備卸下來,分攤背負!”
放掉氣的皮筏艇變得異常沉重,像一攤巨大的、濕漉漉的橡膠。當陳歲安將他需要背負的那部分裝備——包括繩索、部分電池、以及他自己的背囊——捆扎好甩上肩頭時,猛地一個趔趄,那重量遠超他的想象,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真正的磨難開始了。隊伍放棄了水路,開始在這片由亂石和尸骸構成的灘涂上徒步跋涉。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需要手腳并用,扶著冰冷粗糙的巖石,從一塊跳到另一塊,舉步維艱。稍有不慎,就可能滑倒摔傷,或者更糟——踩進那些看似是空隙、實則填滿骸骨的石縫里。
走了沒多久,一個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發現,讓陳歲安瞬間明白了日本人如此“堆放”尸體的真正目的——他們竟然是在用同胞的尸骨填路!這些被鐵絲捆綁、塞滿縫隙的尸骸,客觀上填平了巨石之間許多深不見底的鴻溝,使得后面的人(顯然是當時的日軍)能夠相對“平穩”地通過這片天險!
一陣強烈的惡心感混合著徹骨的寒意,瞬間涌上陳歲安的喉頭。他只覺得腳底板像踩在燒紅的炭火上,又像是被無數無形的芒刺扎穿,只想盡快逃離這片被褻瀆的死亡之地。
然而,事與愿違。這里的“路”難走得超乎想象。每移動到下一塊相對穩固的巖石,都需要耗費巨大的精力和體力,堪比完成一次高難度的特技動作。而如果不慎踩到那些覆蓋著腐爛麻袋的區域,整只腳會瞬間陷下去,被里面縱橫交錯的鐵絲死死卡住,必須用鉗子剪斷鐵絲才能脫身,過程緩慢且心理壓力巨大。
咬緊牙關,拼盡全力,隊伍在如此極端的地形上僅僅前進了一公里多,卻耗費了將近三個小時。連身體素質最強的張抗美也累到了極限,在一次停下來喘氣時,他扶著巖石,汗水像小溪一樣從額頭淌下,幾乎直不起腰。
王鐵柱一屁股坐在一塊相對平整的石頭上,胸膛像風箱一樣劇烈起伏,他喘著粗氣對旁邊的陳歲安道:“歲……歲安……照……照這個進度……咱……咱們他媽的……可能得在這萬人坑里過夜了!”
這句話像一記重錘,敲在每個人的心上。王鐵柱說得沒錯,前方依舊是一片深邃的黑暗,根本不知道這片恐怖的亂石灘還有多長。退回原地同樣需要耗費數小時,體力和時間都不允許。
陳歲安和張抗美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無奈和決絕。張抗美啞著嗓子:“沒……沒辦法了。就算有一千一萬個不愿意,也得……硬著頭皮在這里休息了。”
陳歲安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心中的悸動,試圖用話語給隊伍,也給自己打氣:“過……過就過唄!躺在這兒的,都是咱們的同胞!他們死了這么久,還得不到安寧,咱們……咱們就當是給他們守個夜,送送行,有什么不可以的?”
沒想到,他話音剛落,一向安靜的白棲螢卻突然出聲,語氣帶著罕見的堅決:“我反對!”
陳歲安有些意外,轉頭看她:“那你說怎么辦?”
“我認為我們應該繼續往前,哪怕再走一段,出了這片區域再休息!”白棲螢的聲音有些發緊,“因為在這種地方……肯定休息不好!”
陳歲安簡直哭笑不得。王鐵柱忍不住挖苦道:“誰休息不好?這兒恐怕就你一個人休息不好吧?哎,棲螢,你該不是……怕這兒有鬼?”
白棲螢的臉“唰”地一下漲得通紅,像是被說中了心事,但她沒有退縮,反而帶著一種委屈的倔強提高了音量:“我就是害怕,怎么遭咧!我娘懷我六個月就生了,我先天不足,天生膽子就小,這能怨我嗎?再說了,膽子小又不妨礙我給祖國作貢獻啊!你們誰要笑話我,誰就是埋汰同志咧!”
王鐵柱和陳歲安對視一眼,都被她這番歪理噎得沒話說。陳歲安只好盡量溫和地解釋:“棲螢,鬼神之說都是迷信。巖石是一種物質,尸體……也是一種物質。你就把它們都當成普通的石頭就行了,沒什么好怕的。況且,我估計就算我們再走一天,也未必能走出這片區域,咱們的體力耗不起啊。”
白棲螢卻指著前方的黑暗,堅持道:“前面黑咕隆咚的,你怎么知道?說不定再走十五分鐘就出去了呢!”
她這話,倒是讓陳歲安心中一動。如果能不睡在這尸骸遍地的鬼地方,他當然一萬個不愿意。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觀察的周默開口了,語調一如既往的平穩,帶著一種理性的說服力:“不用爭了。你們聽,前面的水聲很平穩,沒有大的落差轟鳴,說明水勢沒有根本性變化。我估計,即使我們已經接近這片亂石灘的邊緣,也至少還需要兩到三小時才能走出去。而且,隨著體力急劇消耗,我們不可能再維持剛才的行進強度,后面的路只會越來越力不從心。強行走下去,是對效率的極大浪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