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醫院的病房,彌漫著消毒水和死亡的氣息。李二男躺在病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眼窩深陷,顴骨高高凸起,像一具披著人皮的骷髏。他的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氣都伴隨著胸腔里沉悶的雜音。
醫生已經下了最后通牒:癌細胞已擴散至肝腎,化療只會加速他的痛苦,建議回家,準備后事。
李三男跪在病床前,握著父親枯瘦如柴的手,淚水無聲地滑落。他想說些什么,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千言萬語,最終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
李二男緩緩睜開眼睛,渾濁的瞳孔里,竟閃過一絲清明。他費力地抬起手,指向自己的衣兜。李三男會意,從里面掏出那本被摩挲得油亮的《玉匣記》。
書頁已經泛黃發脆,邊角卷曲,封面上“玉匣記”三個字的墨跡也有些暈染。這是他一生的信物,是他與命運對話的唯一媒介。
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顫抖著手指,在書頁上劃動,嘴唇翕動,聲音細若游絲:“日……子……”
李三男立刻明白了。父親要親自為自己選一個出殯的日子。
他找來一本嶄新的萬年歷,一頁一頁地翻給父親看。李二男的眼睛死死盯著那些密密麻麻的干支和宜忌,眼神里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執念。他不能死在一個“兇日”,他必須走在一個“吉日”,這是他對自己一生信仰的最后交代。
整整兩天,他不吃不喝,全副心神都沉浸在推演之中。李三男看著父親蠟黃的臉色和干裂的嘴唇,心如刀絞,卻不敢打斷。他知道,這是父親最后的尊嚴。
第三天清晨,李二男終于停下了手指。他在日歷上,用指甲狠狠地劃了一個圈——十月十八,甲子日。
“就……這一天?!彼謿?,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里擠出來的,“天赦日……諸事皆宜……把我……送走。”
說完,他頭一歪,昏睡過去。但那只指著日歷的手,卻始終沒有放下。
出殯那天,天還沒亮,大霧就起了。
濃霧像一層厚厚的白紗,從四面八方涌來,迅速籠罩了整個曹集鎮。十米之外,人影都看不清,只能聽到彼此模糊的腳步聲和壓抑的啜泣??諝鉂窭湔吵恚敕卫?,帶著一股土腥味。
送葬的隊伍舉著幡旗,吹著嗩吶,在迷霧中緩緩前行。白色的孝布在灰白的霧氣中飄蕩,像一群迷失方向的幽靈。李三男披麻戴孝,走在最前面,手里捧著父親的遺像。照片上的李二男,穿著他最喜歡的靛藍長衫,笑容溫和,眼神里充滿了對未來的篤定。
李三男的心里七上八下。他總覺得這霧不對勁,太濃,太邪門,仿佛是某種不祥的預兆。但他不敢違背父親的遺愿。那個被指甲劃破的日歷,此刻正揣在他的懷里,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心慌。
隊伍走到鎮外的石橋時,意外發生了。
這座石橋是曹集鎮通往墓園的必經之路,橋下是一條湍急的河流,名叫“忘川河”。傳說,人死后,魂魄要過此河,才能前往陰間。
抬棺的八個杠夫,都是鎮上有名的壯漢。可在這濃霧中,他們也看不清腳下的路。走在最前面的杠夫,腳下一滑,踩到了一塊被露水打濕的青苔。他一個趔趄,身體猛地向后倒去。
“小心!”后面的人驚呼。
但已經晚了。
沉重的楠木棺材猛地一歪,從杠上滾落,“撲通”一聲,砸進了橋下的忘川河里。河水瞬間激起巨大的浪花,棺材在水中掙扎了幾下,便被湍急的水流裹挾著,迅速沉入水底,不見了蹤影。
所有人都傻了眼。
河邊一片死寂,連嗩吶聲都停了。
李三男跪在濕漉漉的河岸上,撕心裂肺地哭喊:“爸——!”
他想跳下去撈,卻被親戚們死死抱住。河水冰冷刺骨,暗流洶涌,下去就是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