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念頭像一道閃電,劈開黑暗的虛無。沒有根據,沒有理由,只是一種直覺,一種從那雙深藍色眼睛里讀出的信息。那雙眼睛里沒有恨,沒有憤怒,甚至沒有責備。只有平靜,只有疲憊,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空洞的麻木。
但比恨更糟。
恨是一種情緒,一種連接,一種確認。恨意味著對方還在乎,還在意,還在將她視為一個需要被憎恨的對象。但平靜——平靜意味著對方已經將她從情緒的地圖上抹去,將她視為一個與己無關的、偶然發生的事件,像一場車禍,一次自然災害,一件已經過去、無需再提的往事。
她不恨我。她只是……不在乎。
這個認知像一把鈍刀,慢慢鋸開她的胸腔,比肋骨骨折更痛,比內臟出血更痛,比臉上每一處傷口更痛。她的喉嚨里發出一聲壓抑的嗚咽,聲音被氧氣面罩吞沒,變成模糊的氣泡。她的身體在病床上蜷縮,盡管每一次蜷縮都讓肋骨劇痛,但她無法控制。
護士沖進來,看到監護儀上飆升的心率和血壓,看到她在病床上顫抖的身體,看到氧氣面罩上凝結的濃重白霧。她按下呼叫鈴,更多的醫護人員沖進來,調整藥物,檢查設備,用束縛帶固定她掙扎的手臂和腿。
“冷靜下來,FoolishPleasure小姐,冷靜下來,你在醫院,你很安全——”
安全。
這個詞像諷刺的笑話,在疼痛和藥物的迷霧中回蕩。安全是什么?是躺在重癥監護室里,被管子纏繞,被疼痛折磨,被記憶吞噬?是在數萬人面前失控,侵犯了那個她一直仰望、一直愛慕的身影?是被對方的訓練員毆打,骨頭斷裂,鮮血橫流,像垃圾一樣躺在泥地里?是在報紙頭版上被描述為“獸性的侵犯者”,職業生涯被毀,人生被毀?
安全不存在了。像鏡子被打碎,像河流改道,像山體滑坡——某些東西已經死了,被埋葬在那個狹窄的閘箱里,被埋葬在貝爾蒙特公園的泥地里,被埋葬在報紙那些冰冷的文字里。
藥物開始生效。疼痛退去,意識模糊,身體放松。束縛帶松開了,醫護人員離開了,病房里又只剩下她一個人,還有天花板上那些永不熄滅的熒光燈,還有醫療設備單調的滴滴聲,還有胸腔引流管里暗紅色液體的輕微晃動。
她的眼睛睜開,灰色的瞳孔渙散,視線在天花板上游移。熒光燈的光芒刺眼,但她無法移開視線。她盯著那些光,像盯著某種啟示,某種懲罰,某種她必須承受的、永恒的審判。
她不恨我。
但我會恨我自己。直到死亡將我帶走,直到時間將我的骨頭化為塵土,直到記憶將我的名字從歷史上抹去——我會恨我自己,恨那個下午失控的身體,恨那根在她體內橫沖直撞的東西,恨那些噴射進去的精液,恨那些讓她疼痛、讓她高潮、讓她身體背叛自己的每一個瞬間。
門被推開了。
這次進來的是她的母親,FoolMeNot。一個身材嬌小的牝馬娘,與兒子近乎一樣的鹿毛頭發已經有些花白,在腦后挽成簡單的發髻。她的眼睛也是灰色的,但比FoolishPleasure的顏色更淺,像雨后的天空。她的臉上布滿了皺紋,每一條皺紋里都刻著擔憂和疲憊。
她走到床邊,手輕輕放在FoolishPleasure沒有被輸液管占據的手臂上。她的手指很涼,皮膚粗糙,是常年照顧馬駒、打理馬廄留下的痕跡。她的眼睛看著兒子腫得不成樣子的臉,看著那些紗布,那些支架,那些管子,淚水在眼眶里打轉,但沒有流下來。
“媽媽……”FoolishPleasure開口,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見。
FoolMeNot點了點頭。她的手在兒子的手臂上輕輕撫摸,動作很輕,像在安撫受驚的動物。她的嘴唇顫抖,想說什么,但聲音卡在喉嚨里,只發出壓抑的抽氣。
“LeRoy來過了。”她終于說,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什么,“他說……他對不起你。他不知道他父親會做那種事。”
FoolishPleasure的眼睛閉上了。灰色的睫毛在眼瞼上顫抖。她的手指在床單上收緊,又松開。她的呼吸變得緩慢而深沉,氧氣面罩上的白霧有規律地出現又消失。
“爸爸呢?”她問,聲音更輕。
FoolMeNot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她的手指在女兒的手臂上停頓了一下,然后繼續撫摸。“她在家里。”她說,聲音里有一種復雜的情緒——憤怒,失望,但更多的是疲憊,“她說……她不知道該說什么。她說她無話可說,這不是你的錯。”
無話可說。
這個詞像一把錘子,砸在FoolishPleasure已經破碎的胸腔里。她的身體猛地一顫,盡管藥物已經讓疼痛麻木,但這個詞帶來的痛苦比任何物理傷害都更尖銳,更深入。她的喉嚨里發出一聲壓抑的嗚咽,淚水終于從緊閉的眼瞼里滲出來,混合著臉上的藥膏和血痂,留下渾濁的痕跡。
FoolMeNot的手握緊了兒子的手臂。她的眼睛看著兒子流淚的臉,看著那些混合著血和藥的渾濁淚水,看著那些紗布和支架下依然能辨認出的、她從小看到大的輪廓。她的嘴唇顫抖得更厲害,淚水終于從眼眶里滾落,滴在白色的床單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你不是故意的。”她說,聲音哽咽,但每個字都很清晰,“你被下藥了。你控制不住。那不是你的錯。”